N本报记者 郭大路
关于大漆,有两段极好的文字表述。
已故文物大家、福州王世襄30年前一言要之:“上溯七千年,尚未找到漆的起源。”
2009年,国际著名策展人、香港张颂仁先生在文字中如此遥相呼应:
漆器实物,最早是河姆渡出土的七千年漆碗。
据考古所知,漆器的鼎盛期是战国到秦汉的五百年,可名状描述的漆器数以万计,当时的诸子百家、秦皇汉武都生活在漆器为家具主体的起居空间中。漆艺华饰了百家争鸣、思潮汹涌的时代。之后,一直到二十世纪陡然衰退,漆器都属于生活中贵重精致的器物,而且每个时代皆有独特的风采。从韩非子“流漆墨其上”的食器到陶渊明的无弦琴,从成语的“买椟还珠”、“举案齐眉”到《兰亭序》的“曲水流觞”,漆器承载了民族的礼仪典故,养育了生命的质感……漆艺曾是传统工艺中的最高代表;漆器是造价昂贵,气质神秘的器物。在旧时,它是祭器,也被用作迎生送死。接生婴孩用的是红漆盆,送终用的也是大漆涂封的棺材。除了均实的防酸防潮功能外,漆器是有精神境界的。韩非子说“虞禅天下而传之禹,禹作为祭器,墨染其外,朱画其内”。到了西周,礼制中漆器用彩尚有定制。今天我们捧持一件精湛的漆器,也不禁缅怀庄周曾为漆园吏的美典。
——如果从今天溯流而上,越一千三百余年,已可看见福州漆艺在唐朝的发端;其后,宋代雕漆在本地初成规模,至元明两朝已可与北京、扬州齐名,200年前,沈绍安的脱胎漆器更举世皆知。至今,仍有老人指三坊七巷,说道沈家漆店,曾在杨桥旧巷。只这20年,本为贵器的福州漆品,先成为廉价日用品,后来更被工业品取代,至今惨淡经营,处境尴尬。
该拿什么拯救你,福州大漆?
油画家变成了漆画家
7月中,沈克龙来到本报,“大路,我希望你去看一看我的漆展。这5年,我把所有都投入到大漆这一块了。”
5年前,我采访过沈克龙,他是自由画家,南京人,在福州娶妻生女,定居超过20年,油画水准不错,人也温文。2006年本报刊发专稿《独自等待》。5年过去,他突然从油画转到漆画,叫人吃惊不小。
我小心问:“那,要先去你的工作室看看。”如果是鱼目混珠的工业化学漆,就不必关注了。材料的纯粹性,对于大漆,是关键的第一判断。
沈氏的大漆工作室在远洋路75号的福州漆艺基地,时值福州酷暑,简陋旧楼里600多平方米的工作室,只有一架落地风扇,喀啦啦的噪音搅动闷热的空气,大漆特有的刺鼻气味中,两三名年轻助手正赤膊工作。他们的精神不错,因为,不久前福州青年美协举办的一次全省青年画展,有工作室里的年轻人。凡是送漆画作品参加的,都拿奖了,还都是金奖和银奖。沈克龙告诉记者,“漆艺跟油画表达方式有很大不同,什么都要自己手做。”
这句话中的不容易,恐怕也就是身在漆艺重镇的福州人还容易理解。一件大漆作品的过程起码得数月。和化学漆不同,大漆的工序特别繁琐,从白坯、抄底油到嵌批腻子、上色浆到打磨……多遍基础工序都得反复手作,胼手胝足的辛劳程度,并不亚于老农耕田。沈老师说,他的漆展借用了八大山人的“涉事”为名,八大说,“涉事一日即作画一日之意”,这里有唐朝百丈怀海禅师“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修行态度,而大漆,原本便注定要亲执劳役,勤苦工作的——那些对大漆手工劳作缺乏最基本敬意,只愿意“万事俱备,画上几笔”的取巧者,也可以不必关注了。
做大漆先得“敬”
敬,因为大漆是“活”的。中国特产的天然生漆,是割开漆树树皮,将韧皮内流出的白色黏性乳液搜集至容器中,再加工而制成的涂料。加工之后的大漆常会导致过敏,福州俗话称为“咬人”——谁说这不是生命之间的活体对抗?
对抗之后与人“和解”的大漆,却是“忠实可靠、和蔼可亲”的,说“忠实可靠”,是指它防腐蚀、耐强酸、耐强碱、防潮绝缘、耐高温、耐土抗性;说“和蔼可亲”,是它与人毫无隔膜,零距离作肌肤接触,已完成的漆品摩挲越久,人类的手泽越能让它焕发光彩。沈克龙说,“我琢磨了好几年,才理解福州人说大漆‘开了’是什么意思。”在他眼里,大漆是有生命感的,刚完成的作品如同婴儿,在岁月中不断成长,而每一层的漆也都有不同“醒”的状态,开了,是大漆存恤时光造就的温润美感吧。
2005年,沈克龙因为油画成就,获德国莱法州职业艺术家联盟(BBK)奖学金应邀赴德艺术交流。在德国期间,“西方给了我看中国的视角”,中国特产的大漆所特有的“生物性”,所蕴含的传统文化“无尽藏”的神秘引力,他在异乡反而看得更清楚。回国以后,是这份文化自觉,使他抛开了不愁销路的西洋油画,他倒空了自己艺术金杯中西方的审美经验、价值和标准,因为,与陶艺、水墨并列为中国三大传统艺术媒材的漆艺,正是民族文化“通往灵魂的通道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