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谭端（台湾媒体人）

讲到美食家，这年头写美食文学的人很多，怀想五十年前，华人世界还没有写美食文学的环境，那时候，不论台湾还是大陆，抑或香港、澳门，华人还在学着做一个完整健全的人，那时的生产力不高，商业不发达，经济体也小，人们吃起东西来也是比较朴实的，能吃饱最重要。但若是你问人们那时有没有吃过什么好吃的，很多人都会告诉你肯定的答案。

我最近采访一位在1949年从北京赴台寻父的老先生。老先生82岁了，当年赴台才19岁，中学毕业在当时算是有知识的人了，但他不会说闽南语，不懂得谋生，只能去部队当兵。1955年元月，老先生服役的太平号护航驱逐舰在大陈海域被解放军海军击沉，被救起时，其实跟死亡只差一线之隔。打从他出生开始一个个战争就没停过，老先生回忆起自己这辈子万分感叹。1949年他就以护送姐姐去上海与姐夫会合为由离开了北京。那天母亲说，“你走吧，你爸爸在台湾，将来他一个人怎么办？”离开时，母亲在北平火车站送他，母亲一句话也不说，迟迟不愿离开。时代的巨轮一路引领他的命运，老先生再也没有见过他的母亲，但是却陪伴了父亲的晚年。

访谈中，老先生讲起一段吃的往事，令他一生难忘。“我们在大陈岛，生活艰苦不算，生命还经常会有危险，晚上睡觉都不敢脱衣服，岛上的风那么大，冬天那么冷，遇到刮风下雪的时候，我们遭的罪都不用提了。有的时候夜里巡逻，回来的时候饿了，大家就用猪肉罐头、牛肉罐头煮个面疙瘩吃，根本就没有青菜。”和战友一起吃极为粗糙的消夜，成了老先生一辈子最难忘的饮食经验。

回忆是很奇妙的东西，一件很苦的事，时间隔久了，它就慢慢变甜了，尤其是人情。我问过许多人，他最怀念、觉得最香、最好吃的饮食经验是什么？他们大多告诉我是母亲做的某一餐。我有一个朋友，小时候他的家境不好，长得又弱小，经常被人欺负。每当他脏兮兮回到家，眼角泪水还没完全干，母亲就察觉他被欺负了。母亲不会找人评理，也不多说什么，先是给他一杯热水，让他坐下，让后径自走进厨房埋头忙碌。然后母亲会端出他最爱吃的红烧猪蹄和一锅蚵仔姜丝清汤。我那朋友在冒烟的白米饭上淋上浓郁的红烧酱汁，肉与酱油完美混合的味道随着热气，袅袅散发，熏着他的脸，顿时他就忘了在外面受的委屈，浑然忘我大啖那酱油泡饭。而他的母亲依然什么也不说，心满意足地看着儿子享受的表情。

朋友说，他一生吃过无数餐厅，但最令他一生难忘的，却是母亲在他被欺侮时弄的酱油泡饭。我常想，人的味觉是一种情感的记忆，如果只有味觉的极致感觉，那只是快感，就像没有爱的性一样，你会很痛快，但不会感动。你不会流泪，你不会永远记得，只要再来一次相同的刺激，你就会覆盖上一次的记忆。人的情感很脆弱，顶级的感动不会经常发生，一旦你感受到一次，那便是一生重要的一刻，终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