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本报记者 郭大路
4月9日,由本报和《中篇小说选刊》杂志社联合举办的“中国作家高峰论坛”刚落下帷幕,孟繁华、陈福民等著名文学评论家立即冒雨钻进了三坊七巷。奇怪的是,他们对特意安排的参观行程完全不感兴趣,却一路在寻找什么。
找什么呢?直走到严复故居,著名文学评论家孟繁华终于忍不住问本报记者,哎,你知道陈季同吗?
陈季同?这名字好熟啊。貌似是……外交官?翻译家?
孟繁华摇头:“他的重要性不止于外交和翻译,中国文学界这几年开始慢慢达成共识,中国现代文学的发端早就不认为是迟至1919年鲁迅的《狂人日记》了,而是要提前到19世纪末,从陈季同1890年的《黄衫客传奇》这部小说算起。”
——原来,著名文学评论家是“朝圣”来了。中国现代文学之“圣”居然就在福州!是什么样的陈季同,居然在中国现代文学圣坛上PK掉了鲁迅,排到了队伍的NO.1?
本报记者怀着无数疑问,只找到一个“不完全陈季同”。读者诸君,尤其是老福州人,如果您知道更多的陈季同,请拨打13305018133,咱们一起来开发中国现代文学的福州大富矿吧!
1.陈季同是谁
孟繁华在严复故居询问陈季同是有原因的:他们都是马尾福建船政学堂的第一届学生。从资料上看,严复是1866年入学,而陈季同则是1867年考入,“严复是1866年冬至后入学,陈季同在1867年的正月,其实前后差不了一个月,主要是招考的专业不同。陈季同上的是‘前学堂’的造船班。”船政文化专家沈岩告诉本报记者。
生于1852年的陈季同比严复要大两岁,两人的家庭经济都不太好,但陈季同似乎更有心计些。1875年他们都以优秀成绩毕业,陈季同名列前茅,且“西学最优”(他的班级是以法语授课的,陈季同的法语尤其优秀),成了第一批5人中被保举派往欧洲考察的学生之一。同行的还有马建忠、刘步蟾、魏瀚、林泰曾。“这次考察,陈季同特别写了反映英、法、俄、奥等国的制造工业、海防建设、风土人情的《西行日记》,呈给沈葆桢,沈葆桢认为这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是可造之才,保举他做了参将加副将衔。”
这位出身普通的小伙子,年少时父母双亡,由兄嫂抚养长大,至此终于出人头地,鹏程万里飞往欧洲,1878年当上郭嵩焘的法文翻译,不久成了19世纪八九十年代欧洲最出风头、最有影响的中国外交官。按照陈季同研究者、现任中国社科院历史研究所清史研究室副研究员、《黄衫客传奇》中文译者李华川的说法,陈季同写下了晚清中西文化关系史的重要一页——
“德意志皇帝弗雷德里希三世对这个年轻的中国外交官颇为青睐,曾经邀请陈季同一同骑马散步。弗雷德里希三世对他十分尊重。德国首相俾斯麦也是陈季同的朋友,这位‘铁血宰相’曾暗中支持过陈季同。法国政治家甘必大对陈季同也相当赏识,经常邀请他出席自己的政治沙龙。”于是,在中俄伊犁问题、中法战争交涉等一系列大事件中,陈季同都起到了极其关键的作用。在国内朝廷中,连大权在握的李鸿章都对他相当倚重。
2.陈季同是中国现代文学先驱
和后来的外交官不同,风流倜傥的陈季同在欧洲上流社会之所以能够受到普遍的欢迎,可以说与他作为中西文化交流使者、具有现代观念的文学家是分不开的。这一点,同为外交官员的曾国藩的儿子曾纪泽、曾家门人薛福成可远远不如,他们对陈季同的羡慕忌妒恨给陈季同埋下祸患,最终借故将他逐出欧洲,终结了一个有出色贡献的年轻人的外交官生涯。
“从1884年开始,陈季同用法文一共出版了八部作品,最早是《中国人自画像》(1884),接着是《中国人的戏剧》(1886)、《中国故事集》(1889)、《中国的娱乐》(1890)、《黄衫客传奇》(1890)、《巴黎人》(1891)、《吾国》(1892)、《英勇的爱》(1904)。”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严家炎告诉记者:“陈季同是一位非常了解‘世界的文学’潮流、对中西文学交流做出了重要贡献的人物。他不但改变了中国文人鄙视小说、戏曲的陈腐看法,而且用法文写书主动向西方读者介绍中国的文学和戏剧,陈季同的《中国故事集》选译了《聊斋志异》中的26个故事,是蒲松龄这部名著的第一个法译本。他提出了小说、戏剧也是中国文学之正宗,世界文学乃中国文学之参照,倡导大规模地双向翻译等主张,对晚清文学的现代化起到了相当重要的促进作用。像他写的《中国人的戏剧》这本书,不是单纯地介绍翻译戏剧,这里是有研究、有比较的,你也可以说,是陈季同开了中国比较文学的先河。他在上海创作的剧本《英勇的爱》,也是中国最早的话剧作品。他一个人影响了很多文学的后来者,比如《孽海花》作者曾朴,一个人就把多种法国作品译成了中文,曾朴是尊陈季同为导师的。”另一位研究者黄兴涛则说:“辜(鸿铭)、林(语堂)二人其实都不过是步陈季同的后尘而已。无论是在写作上还是思想上,均曾受到过他直接或间接的影响。”
谈到《黄衫客传奇》,严家炎教授说,《黄衫客传奇》不是简单地翻译唐传奇中的《霍小玉传》,《霍小玉传》原仅有4000字,陈季同进行了再创作,从法文翻译过来的《黄衫客传奇》就有8万字,相当于一个中篇小说的分量,而且,从思想、结构、情节、语言、心理描写和人物塑造上来看,都与原作有很大不同,它完全是一部非常成熟的现代小说。在陈季同之前,还没有中国人做过类似的尝试。这部小说可以与韩邦庆的《海上花列传》一起,构成中国最初的现代小说(《海上花列传》于1894出单行本,比《黄衫客传奇》又稍迟了些),黄遵宪《日本国志·学术志》比胡适早30年提出现代文学理论;有了1890年这部《黄衫客传奇》,中国现代文学可以从1919年的《狂人日记》向前推进了30年。严家炎教授研究陈季同超过10年,在他主编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中正式收入自己的学术观点,并逐渐在学术界达成共识。
对于《黄衫客传奇》以法文写就而归于中国文学的质疑,严家炎教授说:“爱国作家像杨逵曾用日文写作小说发表在日本的左翼报刊上,这些作品作为台湾文学的一部分,难道不应该写进中国文学史吗?林语堂用英文写了《京华烟云》等许多部长篇小说,美国文学史能将林语堂写进去吗?陈季同是为了反驳佛朗士对中国文学的诋毁,向法国读者证明中国确有文学才用法文来写作品,它们自然也就应该被写进中国文学史。”
3.陈季同的跨国婚姻和晚年
以文化立身的外交官陈季同,受到法国女性的青睐并不奇怪。1888年,他的结发妻子刘氏在福州病逝,陈季同续娶法国女子赖妈懿为妻。这也是中国最早的跨国婚姻之一。坊间传说有英法两女为陈季同决斗,船政专家沈岩则告诉记者:“那只是传说,陈季同1891年被逐回国,的确有两女跟随他回到福州,除了赖妈懿,另一位也是法国女博士。”陈季同后人如此描述这两位异国女性:“她们回国时,在福州老家住过,身着中式裙衫,会讲官话(即中国普通话),待人和气,她们与妯娌相处和睦。”刘氏未育,两位法国女性为陈季同留下了四女一男。一男即是陈承俊,曾经担任京张铁路段首任段长。2009年,陈承俊的孙女陈书萍曾回到福州访旧,指认鼓西路原水陆轩是陈家旧居所在地。
陈季同故居为什么不在了呢?沈岩说:“1890年,陈季同遭到曾纪泽、薛福成的构陷,诬指他贪污公款用于私人挥霍,实际上这件事是李鸿章派陈季同向世界银行周旋要求低息贷款3千万两银子,但事没谈成,陈季同支出的10万法郎交际费由公款变成了私债,反而要变卖福州的所有家产来清偿。所以不但故居不在,连他的遗物也非常少见。”
“私债风波”虽然在1892年澄清,陈季同也官复原职,但已被外交界拒之门外了。这之后,陈季同在上海办过《求是报》,和妻子赖妈懿一起支持创办了近代中国第一所女学堂——上海中国女学堂。赖妈懿出任女学堂的洋提调。这个学堂最初的日课章程,就是由赖妈懿和陈季同的弟媳妇薛绍徽共同起草的。
其实,陈季同的胞弟陈寿彭也是由他带到欧洲留学的,陈寿彭是晚清中国出色的翻译家,而陈寿彭的妻子薛绍徽,更为晚清极为少见的知名女翻译家之一,夫妻合译的凡尔纳科幻小说《八十日环游记》(1900年刊行),是中国翻译的第一部科幻小说,也是凡尔纳作品的第一个中文译本。
严家炎教授在采访的最后特别告诉记者:“甲午海战之后闹‘割台’一事,李鸿章是主张割让台湾的,陈季同是深受李鸿章提携的人,但在‘割台’一事上,他却坚决站在‘保台’一方,甚至组织武装力量抗击外来侵略者,大节上让人非常佩服啊!”1907年陈季同在南京因脑溢血去世,据说是陈宝琛等人为他主办丧事,将他的灵柩运回福州安葬。只是,如今陈季同墓已无踪可寻了。
今年正值陈季同诞辰160周年,本报记者问严家炎教授:“您愿意为陈季同来福州一行吗?”这位80老人毫不迟疑答:“愿意!”老人说:“福州啊,应该多做陈季同生平资料的挖掘整理工作。”
沈岩也告诉记者,船政研究会今年12月将举办陈季同诞辰160周年纪念活动,目前正向各界征集陈季同的相关史料和研究论文,有知情者与投稿者,可以拨打他个人手机13305018133,他期待人们共同努力,重新发现更加丰富完整的陈季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