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麦李

农林部宋总长呈请辞职文：教仁少孤，长避地东瀛，历十余年未尝一归觐也。迩来祖母长兄相继去世，惟母氏抚媳课孙支持门户，近且七旬矣。思子情切，门闾倚遍，每手示促归，谓教仁知有国而不知有家，知有亲爱同胞而不知有生身之母……冀早毕吾事而因得稍伸其孝养之诚……

大总统批：该总长平生立志向以国事为重，此外皆所勿计。……若云念母思归捧书涕泣，具见孝养至情。惟揽辔澄清，正贤母开颜之日，况今交通便利，板舆迎养，尚无跋涉之劳，报国奉亲，公私两尽。该总长素明大义，决不以独善为高也。

——1912年7月6日《盛京时报》一版“王蔡宋王陈五总长辞职文并批”

我们所认识的宋教仁总是停留在1913年3月上海火车站台的一声枪响，他倒在了筹建国民党、坚持内阁制的政治征途中，时年31岁。这封辞职信，是死前一年所写。当时，民国首任总理唐绍仪下台，引发国会中同盟会成员大辞职。另一位辞职的“带头大哥”是教育总长蔡元培。后世常将这段历史描述成一群正义者面对一个非正义者（袁世凯）的抗争。但读这一辞一留，性情文字大比拼的背后，足见民国“爱国”主义之流行，真是堪比生命的政治节操。

其实，报纸已经公开报道，同盟会成员是源于党见不同而集体辞职。蔡元培比较实在，他的辞职理由是理想与事实不相容，而宋却偏以老母为借口。挂念老母自然是真，但在政治场上祭出孝旗，却是中国传统政治家常用常新的拿手好戏，文中更有借老母之怨，宣扬自己爱国。

政治情商之高如袁世凯，当然不能给宋这样的机会。宋教仁拿老母说事，袁世凯就借尽孝晓以大义，说什么大丈夫致力国事安定天下，才是令母亲老怀大慰之道；句句揭批，又似句句挽留，在“爱国”姿态上，真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我小时候一直疑惑，袁世凯这样的独夫民贼，影视剧里我一眼就能看穿他的狼子野心，为何同盟会大当家和诸位英雄，以及四万万人民都蒙在鼓里，由着他篡位夺权？现在光是这封批复，就是一个华丽丽的回答。

7月9日《申报》报道，蔡元培等人来到总统府，袁世凯进行了最后一次慰留。袁世凯直接问他们，“诸公之来究为救国抑仅为扩张党势？……此建设茫无头绪之时，岂可连翩去职，以造成无政府之状态？”问得蔡元培等人哑口无言。

民国著名记者黄远生点评袁的政治手腕，其中很重要一条就是“将无政府之危险尽情披露”以博同情。当然，黄远生这样清醒又犀利的记者是凤毛麟角，《申报》记者就被感动得一塌糊涂，写文章力挺袁世凯“语极恳挚动人”，“总统之言可谓掬示肺肝，而蔡等劫于党议，竟无可自主。”当天评论栏目“清谈”，套用宋教仁“知有国而不知有家，知有亲爱同胞而不知有生身之母”的流行句式，斥之“知有党议不知有国家”，又点名骂：“蔡宋王三人之爱国心何其不如爱党心之坚决也！”

可以说，1912年夏天内阁辞职一役，袁世凯在舆论战中完胜。

百年后，时事更替，历史人物按照后人的角色书写粉墨登场，让观众以为好人坏人从来势不两立。但历史也不过古人日常生活，政治家的理想，也躲不过平民的一日三餐。细细体味1912年辛亥革命后动极思静，渴望吃安稳饭的人民心态，对他们来说，爱国者与误国者，从来只是一线之隔、雌雄同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