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本报记者 宋晖
本报讯 他一生流亡,当过国民党宪兵,做过解放军俘虏,到台湾后曾任台湾广播公司节目组组长、《中国时报》主笔,后旅居美国;他的名字在大陆虽不为人熟知,但在台湾几乎无人不识,他叫王鼎钧。日前,王鼎钧回忆录——《昨天的云》《怒目少年》《关山夺路》《文学江湖》由三联书店推出,用个体经历与时代的纠缠,写尽20世纪中国人的因果纠结、生死流转。
88岁的王老因听力下降,无法接受电话采访,发去邮件,很快收到他的回复:“欢迎笔谈!”发去10多个问题,老先生回复说,“很有挑战性,我得仔细想想。”一周后收到王老回复,4000多字,老人无法打字,一笔一画都是在iPad上细致回答,勾勒出一代文人眼中的“文学江湖”。
“小中见大,少中藏多,这才是文学作品”
海都:外界对你的评价是“一代中国人的眼睛”、“十大散文家”……您怎么看?王鼎钧:因我强调观察,那时散文的主流抒发主观的感受,不甚注意客观事物。我的“观察”来自写实主义的训练,上世纪30年代写实主义统领中国文坛,上世纪50年代的台湾文风是它的余绪。至于“台湾十大散文家”我倒觉得,如果一个作家死亡或停笔以后就被剔出十大,并非真“大”。倘若十年二十年后选十大,不知现在的名单上还剩几人?
海都:这四部回忆录前后写了17年,在那些琐碎细致的历史细节中,您试图还原和表达更多的东西?
王鼎钧:我的信念是小中见大,少中藏多,这才是文学作品。那些细节像钥匙孔一样让我们看见很大的面积。许多回忆录爱用形容词、副词和抽象议论,我尽量用呈现实况来代替,实况的一隅,实况的特征,或者缩影。
海都:四部回忆录是对您一生的一个总结,能用四个词来表达生命的四个部分吗?王鼎钧:第一册《昨天的云》,算是情感期,像许多青少年那样,“为赋新词强说愁”,“目光炯炯,其实什么也没看见”,写抗战发生前后青少年的苦闷有代表性。到了上世纪60年代,我终于有能力解读这一段懵懂,成为我文学创作的伏脉;《怒目少年》,可称为意志期。描述国民党的战时教育,比别人写得多、也写得客观,那时国民党也强调“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灌输牺牲服从,美化困苦匮乏。这一段生活经验矫正了情感期的弱点;《关山夺路》是麻木期,外界变化太快,内心刺激太多,失去反应的能力,可说是那一段生命的复苏,纪实的色彩浓厚,仰角俯角,捕捉1945年到1949年的社会百态,国内的读者对这些故事可能闻所未闻。借着这些描述,本书为“国民党为何失去大陆”提出与众不同的答案;而《文学江湖》是反省期,借着文学,写出一个“你所不道的台湾”,我在台湾的三十年忙于消化过去,忘记规划将来。休休!结果成就了这四卷书。
“故乡是祖先流亡的最后一站”
海都:用“流亡”来概括您这辈子的大部分合适吗?您又是怎么总结自己的流亡史呢?
王鼎钧:算命的先生说,我的八字是“伤官格”,不守祖业,他说“不守祖业”有两个解释,一是败家,一是漂流。我家毁于两次战争,无家可败,只剩下漂流这一个选项了。流亡是一种首尾不相顾的生活,像一条线。在我生长的那个社会里,线缠成球,后来这个球散开了,这根线弯弯曲曲拉长了,于是丁公化鹤,王子求仙,这样的故事就产生了。这根线最后也许能像马蹄铁,两端遥遥相望,可是再也没法连接起来。
海都:在历史中每个人都只是一枚随波的落叶,是否是一种悲凉?叶落了归不了根。“故乡”这个词对您意味着什么?
王鼎钧:抗战胜利以后发生的那次流亡潮,实际上是大逃亡。当时鲁南地区约有一百万人逃到徐州,徐州告急,大约仅有两万人逃到南京上海,京沪不守,大约仅有一万多人逃到台湾。逃出来的人都为自己庆幸,为他的家族庆幸,就像历史上的那些灭门之祸一样,还有一个孩子漏网在外。这个孩子的宿命并非落叶归根而是“落地生根”,因此,我说,故乡是祖先流亡的最后一站。如是我见,可能与你的想象不符。
“与福建的文学因缘不少”
海都:在台湾有很多是福建籍的作家,对他们有什么印象?
王鼎钧:我和福建的文学因缘还真不少。首先是许地山,国文课本选了他的文章,他的户籍落在福建漳州,算福建人。上个世纪50年代的台湾,当局把左翼文人的书都禁了,我仍能读到许地山的一些旧作,他的作品里面有佛门的思想,我很爱看。
然后是郁达夫,虽是浙江人,我们对他的印象却是福建省的参议员和福建《民报》的副刊主编,还有他在福建发生的情感纠纷。到了台北后,我见过几次面。
我到台湾后学习写作,有缘受王梦鸥提携,他是福建长乐人,有创作经验,知道怎样教我们这些失学的文艺小青年。梦老把梅里美的小说《可仑巴》译成中文,我读《可仑巴》超十遍,我当时的梦想就是写出这样的小说……王梦鸥著有《文学概论》(之后改名《中国文学理论与实践》),读这本书,我得以把我对文学的认识作一整合。我常提两瓶“屈臣氏桔子水”到木栅拜访梦老,掏出书,提出看不懂的地方,他总不厌其烦。
上世纪60年代,福建籍的余光中议论动人,俨然管领风骚,他改进自五四运动以来“一清见底”的散文和新诗,影响许多人,我也闻风景从。那时我编中国时报副刊,彼此颇有来往。如果说,胡适示范的白话文是清唱,余光中示范的散文是乐队伴奏的花腔高音,台湾的文学语言至余氏而一变。
然后是厦门大学的学者徐学,在中国国内,在那两岸海禁尚未解除时他把我的作品介绍到大陆,他也是散文家,创作和理论兼长,并未因研究磨损性灵,很像余光中,他对作家热诚,没有因理性心肠变冷,很像王梦鸥。
过“庸人”生活爱看林书豪“舞蹈”
海都:接下来您还会写什么?据说您还喜欢林书豪?
王鼎钧:我在纽约过着“庸人”生活,庸人,庸庸碌碌的人,平平淡淡的人。我不知道世上还有什么地方能给“庸人”最少的烦恼。祖国改革开放以后,有人约我回国定居,我说庸人不能回去,英雄豪杰可以回去。
在纽约,我靠卖文收入为生,想知道秘诀吗?无他,把文章写好,过简朴的生活,我认为无论在哪里,作家都应该把物质欲望尽量降低,才可以写作时有所为、有所不为。写出四册回忆录以后,我是曾经沧海难为水,读者恐怕是五岳归来不看山了。不过我写文章一向尽心、尽力、尽性、尽意,这个习惯不会改变。
台北有人访问我,问我是否喜欢林书豪,我说喜欢,想不到话题传到您这里来了。我的意思是,打球打到林书豪这个火候,姿势可以当舞蹈看,我相信八大艺术同出一源,看舞蹈可以改进我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