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舒婷
福建多温泉。
福州人把洗澡叫“洗汤”。我的漳州籍老外婆则每天傍晚吆喝我把“汤桶”刷干净,汤桶就是木制大澡盆,在小小孩看来,是一个可以撒欢的游泳池。小时候也曾被大人拎到福州和漳州的温泉澡堂泡汤过,地砖湿漉漉,汤池滑溜溜,烟雾弥漫,白条人体隐约,阴暗而且嘈杂。我很恐惧很无奈,很不喜欢。
这些都是常见的淡水温泉。
温暖的海温泉梦
真正落水并且彻底沉沦,同时体会到海的温暖与博爱,海的奥秘与无穷,是在距厦门百里之外的海水温泉。
海水温泉在福建云霄县境内的陈岱镇,毗邻著名的风景区东山县。环绕着那一泓蓝洇洇海域的,是历史悠久的老城隍庙,摇摇欲坠、岌岌可危却千百年寸步不移的风动石,以及盛产世间最鲜最美螃蟹鱼虾的红树林。
海湾主人童年时就光着脚丫子在这块土地奔跑,捉过沙蜞,撬过牡蛎,拣过五光十色贝壳,为暗恋女朋友穿一挂项链。少年的他常常把自己埋进海滩沙丘,趴在老屋的砖坪,骑着老龙眼树的枝丫,眺望神秘的大海,琢磨着老人们的传说。据说:无风无浪时的海面,一串串水泡清晰可见,珍珠般自海底翻涌而出,从舢板上弯腰探手,一股无名的暖流穿指而过,仿佛大海温热的呼吸吹拂。
这个闽南人后来移居国外,云游过许多国家。他总是梦见家乡的海岸,梦见低低吟唱的红树林,梦见纯净的海面下,那一串串咕噜咕噜的珍珠水泡。是大海的音符?抑或是鱼美人在遨游?
沐月浴日大渡槽
高高在这一切梦想之上的,是横跨东山八尺门海堤的大渡槽。
据说:世界上最早的渡槽诞生于中东和西亚地区。西班牙古镇塞戈维亚的大渡槽,当年为古罗马人所建造,解决城市供水,至今仍矗立着,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为世界文化遗产。
古希腊古罗马的许多大渡槽遗迹,使得这个闽南汉子在翻阅欧洲历史文化大书时,总会停下手来,移目窗外。仿佛看到家乡那一拱一拱的花岗岩槽墩,撑起生命之源顺着凹槽淙淙流淌,直渗透故乡焦渴的人心。
大渡槽曾经是东山人的骄傲。这座沐月浴日;沾染泪花、汗水和智慧;被海风千万回亲昵抚摸、激烈摇撼;被涛声无数次呼唤无数次锻打的雄伟脊梁,在童年的仰望中,在异国他乡的怀想里,渡过古希腊神话的梦境,伸向逐渐清晰丰满的卡布里镇街。
我们驱车下沈海高速,出常山收费站,远远看见沧桑斑驳的大渡槽,海湾温泉就到了。
穿门是四米见方的私密庭院,砌着青瓷砖的池子,池边草茸柔软,沿墙摇曳着修竹棕影。我先往池子里放滚烫的海水,试试池里的水,温度正合适,哎呀,人就整个沉下去了。
等朋友们擂门大呼小叫,我恍然而醒,有“池中半时辰,人间已千日”之感。晚餐胃口特别旺盛,肥美的虾蛄、蛤蜊、螺蚌;杂鱼红蟹;这些红树林里生生息息的美味小精灵,怎的叫人如此割舍不得,几将盘子囫囵吞下。
温泉有情骨如酥
第二天清早,我们迫不及待冲去体验各种疗法。塞勒涅月神溶洞里的裸汤池里滚一滚泥,乌不溜秋叉开黑手四处吓人;悠闲躺在那西赛斯花园区的鱼疗池里,任成群的小鱼儿有一下没一下啄你,亲亲爱爱有如喁喁情话,一点儿痒一点儿酸,还很麻;根据水温等级,从适应区开始,一池一池升级到高温区的桧木寝汤池,各个按摩池挨个揉搓,直至秽气全消,身轻如燕,足下生烟头顶冒气,就像莫言小说里那透明的红萝卜。
一把老骨头似乎不再喀嚓有声,被泡酥了?还是泡软了?总之暂时不疼了。最奇怪的是,如影随形的过敏性鼻炎忽然销声匿迹。我知道,这只是短暂隐形,我若能把海水温泉引回家中的浴缸,才可日日腌烫鼻子里的顽固小妖。
唉,海的肌肤之亲,原是可以这样可遇可求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