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王鼎钧(美国)
1963年5月,我在台北出版第一本书《文路》。
那时我正在叛逆期,人家说文学创作没有方法,我偏要探讨可能有效的方法。那时文学理论十分枯燥,先进者认为不能使用感性的语言,我却主张把文学概论、文章技法都用散文来写。
那时我也在模仿阶段,《文路》的书名模仿叶绍钧、夏丏尊合著的《文心》。不过1949年以后,台北不准公开提出叶先生的名字,《文心》只说夏先生一个人所写。《文路》的章法结构模仿《爱的教育》,全书分成若干单元,每一个单元使用好几种体裁:写一段生活,用记叙文;写一段创作心得,用论说文;配上一个故事,用小说。
那年代文坛耻言模仿,独尊创造,理论没有错,可我相信在实践上要经过模仿的阶段。每一位大师后面都有许多人追随继起,我们若不能最先,就要能不耻最后。
我的模仿有底线,形式可以模仿,内容必须有变化有发展,那时流行的比喻,旧瓶装新酒。《文路》的旧瓶是《爱的教育》,新酒是铺陈演绎赵友培教授的《写作六要》:观察、想象、体验、选择、组合、表现。我把六要比做画家的六法,佛家的六度,它是作家终身的修行。
书由益智书局出版单行本。这是一家很小的出版社,《文路》是他创业的第一本书。
出版了一本书,那感觉真好。好像生了第一个孩子,精神上的子女。好像穿上第一套西装,增加了体面。好像第一次印了名片,容易让人家留下印象。好像十八岁那年喝下第一杯酒,成人了、长大了。好像排队了,入列了,很长很长的队伍,排在末尾,知道排在前头的是些什么人,乐于跟随他们。我还记得有位友人出版了他的第一本书,他拿起新书大呼:我升级了,我由“看书”变成写书给人看了!
中国人捡到白纸黑字,总要看看上面写的是什么,除非他完全文盲。据说这是咱们的集体无意识,其中还含有宗教的成分。即使咱们写的文章“给人家包花生米”,买花生米的人也会一面吃、一面读,这也不失为传播的一种方式,咱们由吃花生米变为包花生米,也不失为一种发展。
我那第一本书,如今早已绝版了,绝版书仍然睡在图书馆里,也还不能说没有人看。当然,看的人很少,但是,即使只有一个人看,这个人有影响力,这就不啻你的书仍在畅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