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王鼎钧(美国)
一九四九年,那些“仓皇辞庙”的人到了台湾,曾经兴起一阵学习历史的风气,他们说,要查查账本,看看咱们这家老店是怎么赔光的。读史是寻找高度的方法之一。
做学问可以找出答案,人生没有答案,“李唐赵宋慌忙尽”。你在灯火之下憔悴,稠人之中慌忙,都一无所获,最后你得寻求一个高度,居高临下察看轨迹。当“行到水穷处”时,“坐看云起时”是不够的,你得化为天上片云,从上面往下看,看穿魔术家的手法,看见迷宫的出口。这是我向往的境界。
说我以“更高的追求在写回忆录”,我不敢自居。我的旨趣超越了“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也超过了“知我者为我心忧”,历经古人所说的窗隙窥月,中庭步月,到高台玩月。
一位王教授认为我把这一套回忆录的重点放在中国大陆上,我在中国大陆生活了二十几年,成三本书,我在台湾生活了三十年,只写成一本书。这个质量分配的比例,以前没听有人指出来,他身在大陆,视角不同,对这方面特别锐敏。我想,这也是作家回忆录的一个“通病”吧,夜深忽梦少年事,刻骨铭心,后来年龄大了,许多事就一任他点点滴滴到天明了。
那些年住在台湾,我们为这个通病一再受到责难,你们心中只有泰山华山,没有玉山阿里山,你们笔下只有长江黄河,没有浊水溪基隆河,你们不爱台湾。是这样吗?对我而言,这是生活内容不同。如果有一棵树,树底下我爱谈天你爱笑,在回忆录里,那棵树的地位,即使是泰山上的五大夫松也不能比拟的啊!
“我不相信历史有规律可循”,王教授这句话使我想起汤因比的感叹:历史给人的教训,就是人类不接受历史的教训。两者有没有连带关系?是否因为人类不能以古为鉴,所以无法鉴往知来?这个“没有规律可循”和“不接受历史教训”,倒是大大丰富了文学的内容!我的家乡经验不能用于抗战,我的抗战经验不能用于内战,我的内战经验不能解释台湾,正是瞬息万变,无迹可寻,我写四册回忆录这才各有“独特”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