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可怕的声音是什么?我听到最可怕的声音,是在2011年11月19日凌晨,福州总院。
1.是被小青一个电话叫到了福州总院,说出车祸了,快来。
那个时间段的总院挺安静的,一下子就找到抢救室,没有医生,门开着,我看到一截眼熟的卡其布裤子,是小白,露着一只皮色蜡黄的脚。犹豫着走近几步,那可怕的声音突然响起,我吓得顿住。
这时斜里冒出个护士,毫无表情挡在我面前:家属出去。
2.出去就找到了小青,她坐在救护担架上,头发凌乱、衣裤破裂,还那么美,没有人理会她。小青说,刚刚下夜班,小白来接她,在洪山桥的十字路口,绿灯亮了,两人前后进了斑马线,小白还转头看了一眼说,“有个车好快好快”。话音刚落,那车就嘭地撞上来……小白怎么样了啊?
认识小白是在2002年,那时候我租住的环保路还没有拆建成现在的高楼,设备完全的三房公寓月租才800元,大家都有大把空闲。那年我们狂玩2D的暗黑,是小白帮我们装的游戏。我们热衷于各种角色通关,小白只玩开头一截,因为那截游戏背景绿草如茵,风光秀美。
小白是2000年某省专毕业的,那届孩子倒霉,毕业了没人管就业,没有背景的小白灰溜溜地去郊县一家名企当了工人,名企老板是著名的慈善富豪,而小白月工资才1000出头。三四年下来,没攒下钱,只得了乙肝。小白回了家。
家里才没有绿草如茵风光秀美。2004年,我见过小白爹挥向小白的巴掌:因为小白向他们借6000块钱,他打算进修电脑。而小白爹觉得“毕业三四年一分钱没交还向父母讨钱做七做八”,就是欠打。我偷偷问小白:要不要钱,我这里有一点。小白摇摇头,大概也知道我那段时间在失业。
小白后来还是筹到钱去进修了,给我们修电脑的功夫越来越精。他进修之后就找到了新工作,两年跳了三次槽。工资过了3000的时候,小白妈忧心忡忡问我:“攒了几千块钱,又辞职不做了,又要去进修,老大不小了,什么时候才定下来啊?”
3.我走近抢救室,那可怕的声音又响起,我一把扯住护士:什么声音?护士看我一眼,说:“心肺复苏机。”我问怎么样啊。护士说,医生来了问医生吧。
小白妈的担忧其实是多余的,2006年福州的电脑技术正一日千里,小白每周背着脏衣服到我家来洗,说,最早学的那些都过时了,虽然还可以混饭吃,但是不掌握最新的技术,很快会被淘汰,所以他攒点钱就要学习。这种情况到2008年稳定下来,小白的月薪到了五千,小白妈手里攥着十万首付,催着他相亲买房子。
十万在那时也不够首付啊。小白既不肯买四五十平方的老旧小二手房,见了相亲美眉又老是沉默着不说话,一蹉跎,金山的房价都过了万,小白妈也病重去世了。
4.医生来了。进去查看不过半分钟,就停了心肺复苏机。可怕的声音停止,但没有声音的寂静,是更明白的恐惧。我截住医生,“再开一会吧,请你再开半小时……”医生问:“你是他姐姐?”
我妈见过一次小白,老太太因为偏瘫,走路有点歪斜,那么多来我家玩的孩子,就小白赶紧起身去扶她。妈说:“这个孩子你要好好待他,可以做手足。”小白待老少妇女们都是极好的,偏偏不会谈恋爱。
我在2011年夏天的屏东河边遇到了小白和小青。那是我每天必经的路。两人并排坐在河边的栏杆,那时小白在五四路的一家公司做设计,月薪有7000元,已经是公司的骨干。漂亮的小青我多年前认识,没想到他们居然遇到了一起,我很高兴,说,来来来,就到附近,我请你们吃饭。
吃饭的当儿,趁小青去洗手间,我问小白:“喜欢她?”小白点点头。“真想娶她?”小白说:“不知道怎么开口。”
小青回到桌上,我说,来,我们多年不见,以茶代酒喝一杯。等她喝完,我说,“以前人家说三茶六礼,喝了我们的茶,是要给我们做媳妇的哈。”小青大笑,小白低着头,微微笑。
这顿饭吃完一个月,他俩跟我说,领了证了。结婚的日子,就定在圣诞节。
5.圣诞节前一个月,我们匆匆埋葬了小白。肇事的是个80后,醉驾闯红灯,赔了几十万。人叫我“一起去谈赔偿”。我不去。去谈钱然后看着在谅解书上签字?不,我永远不会原谅对方。
几十万,在2011年的福州,不过是金山某一套不大的房子的首付。而奋斗了7年想在福州安家的小白,他的遗体仍然孤零零地回到郊县的山间。
那天有人交代我买白衬衫,买了。到了葬礼,却发现完全用不上。我们这代人,要到这时候才知道,领了证,还不算成家,小白排行最末,所以除了小青,没有给他穿白戴孝的人。葬礼完毕,也不可以请送行的人吃饭。因为旧的风俗,对没有成家、没有完成人生的人,是丝毫不给面子的。不管什么原因。
回去的路上,小白的同事偷偷问,哨子,小白是不是摔得很重啊。我说是,飞出去20多米。哪里还有一处好的?尸检的时候,派人来拍照,拍照时让家人把他的身体翻来翻去,像翻动街边死去的猫狗。
是的,不说这些了,你们自己过圣诞节去。这个圣诞节,没有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