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柳意（福州）

明天大雪。人们说，彼时太阳到达黄经255度，“至此而雪盛也”。

大雪与福州无关。这十二年，福州没有下过雪。连零星小雪都不会有。明早跑过温泉公园的喷泉，也许能感觉一点儿凉气，早起的鸽子咕咕觅食，照样飞过花朵而毫不在意，而我，为什么关心大雪？

因为他叫大雪。

1.13岁时，我和大雪分在同一个班，前后桌。大雪不跟我说话，事实上他不跟任何一个女同学说话。大雪上课不打游戏机不捣蛋，一下课他就冲出去——那时大多数男生都在操场上，奋勇“斗鸡”，就是两手提屈一腿，单脚跳跃，用膝盖互相冲撞的游戏。斗鸡使男生头顶冒汗、身上淤青，变声期的呐喊声格外可笑。

那天，我们女生正在老樟树旁观战，我的马尾辫子突然被狠狠一拽，我“啊”一声尖叫，疼得眼泪冒出来。是光头老四，全班就这么一个能跟女生大声吵架闹腾的奇葩。果然几个女生骂他：“贱人！放手！”我一把抓住自己的发根，老四在背后尖声大笑，不肯放手。

就在这时，后面突然松了手。我护住头转脸一看，大雪虎着脸说：“老四，欺负女人算个鸟！”我脸一红，男生真是，什么“女人”，难听。

老四尖叫说：“长这么一般的女人，你为她打我！你打我！你看上她了！”老四屁股上真有一个清晰的灰脚印，围观的女生格格笑起来。“看上你大妈！”大雪一把揪住他的后领拖了走。

男生之间如何解决问题，我不知道。不过直到初中毕业，老四一直离我比较远。这件事也有后遗症，就是我多了一个外号，叫大妈。

2.大雪才没有看上我。一直到10年后，他突然打电话找我，开口借钱。

大雪借钱是为了老四。老四似乎一到了年龄就结婚，新婚半年，跟老婆吵架，老婆一气之下喝了药，死了。老四被大中小舅子逼得走投无路，只有大雪替他出头谈赔偿。

大雪在电话里说：“这是我向你借的。本来不该向女人借钱。对不起。”又是“女人”！

借出的钱，一周就打回我的账上了。我听说老四并没有还钱给大雪。也许是没钱，但老四后来开了店，据说也赚过点钱。这些年来，我看见很多男人，但凡喜欢跟女人吵架计较的，十有八九，遇上事，能够推脱的责任，他们一定推得干干净净。我不知道大雪为什么要替这种人出头，我不跟老四来往，但大雪是大雪，后来的十多年，直到现在，我没有在福州见过像大雪这样的男子，我怀念大雪。

那年春节，大雪给我寄了贺年卡，卡里夹着一张他在甘露寺前雪地里的照片。大雪已经离开了福州，他先去南京，后来又去广州和上海。大雪去了很多地方。

3.这些，都是我听女同学说的。我还听说，大雪家就住在树兜某个小区某栋楼603。我去看了大雪的那个小区，那种上世纪80年代的老小区，砖混结构，房价不贵，楼下坐着爱闲聊的大妈。大雪的603才56平方米，他的少年在那里度过。

我的第一套房子就买在那个小区里。为什么买旧二手房？当然是因为离温泉公园近，离上班的五四路也近。我养成了每天早晨去公园跑步的习惯，我还学泰拳呢，我记得13岁时被揪住马尾辫的事，后来的20年里，我知道像老四一样喜欢在背后揪辫子的人是很多的，但我并没有遇上第二个大雪。在我周围的人看来，做每一件事都要从中获利才是合乎常理的。大雪替老四出头又垫了钱而没有回收什么，大雪就是个傻子，要么一定别有目的。

但我知道大雪并没有目的，在这个城市里，大雪是独一无二的。我后来读辛亥史，发现大雪这样的福州人，只在100年前出现过。后来就没有了。现在也没有。

4.2009年初，我在小区附近遇见大雪。那一带治安其实有点乱，那天傍晚，我被一个家伙扯住了包，我抓住包带，一个右直击肘，没想到也有人在贼后踹了一脚，那贼从地上爬起来夺路而逃，我和那人相对大笑。那人叫我：嘿，大妈！

是大雪。他回福州卖房子。我笑着说我就是来这里看房子的，这几个月是难得的低房价期，快点卖给我，咱们俩能省3%中介费。

大雪签了合同留下账号就走了，大部分手续，家里的旧家具杂物，全都留给我处理。他怀孕的妻在宁波等他，听说以前是位歌女。这又是女同学说的。我没有跟大雪聊这些。

我甚至没有请大雪来同一个小区的家里坐坐。没有人来过我家，装修后的家里没有客厅，起居室冲门那面2.8m×3.5m的墙上，是大雪当年寄来的在甘露寺的照片，我请人扫描做了大幅喷漆画，年轻的他穿着绿军大衣，每天在墙上的雪地里对我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