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楚覃（北大路）

收拾行装，明天，就可以回老家过年。

老家在闽东一个小城，2004年5月，我和父母仓皇弃家出逃，算一算，已经十年不敢还乡。

那是一场巨大的财务风波，把我家卷了进去。为了避免被债主找到，爸妈仓皇逃到北方，正念大二的我也不得不辍了学，来到福州，进入一家服装厂打工。20岁的我，一个人租住在琯尾街的一间民房中。

服装厂最初是生产童装的，经营一直很困难，靠生产新生儿的和尚服及棉纱尿布勉强维持着，我本来在流水线上当一名拷边工，后来变成了跑销售的中层。再后来，老板把濒临倒闭的厂子交给了我管理，自己回浙江去了。老板怎么会在几十名工人里偏偏选中了我？没别的，因为在全厂工人中，我是唯一一个逢年过节也不回家的。十年来，每年春节都是我一个人留在厂里看门。

福州给了我存身之地。这十年，我的日常生活，就是开着一辆破面包车，穿梭在郊县的各个医院送货、签合同，如今驾驶里程已经突破35万公里，向着40万公里滚滚前行。赶工期时，我和工人们一起铺布，2小时能铺平布420米，合每分钟3.5米，叠纱布30块只要用24分钟，合48秒/块。我总是忙碌着，或者总是让自己忙碌着，极力让自己忙得无知无觉，忙得连感慨的力气都没有。

只有一天清晨，我6点开车出去，不停送货到晚上8点，饥肠辘辘中突然听到别人窗户中飘出崔健的一句歌词：你是春天里的花朵，长在秋天里，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你，这个迷失的季节……

我突然泪流满面。

在父母看来，一个人过这十年，我最大的进步就是，从一个极度挑食的人变成了吃吗吗香的“暗黑料理大师”。绝活是牛奶方便面，刚煮好的方便面烫嘴，浇一盒牛奶下去，温度正正好，营养也增加了。经过多次尝试，我的经验是牛奶浇鲜虾鱼板面比较搭，浇红烧牛肉面口味古怪，浇老坛酸菜面则只能用“诡异”二字来形容了。

正如地坛之于当年失魂落魄的史铁生，我想，金鸡山公园应该也是“上帝苦心安排”给我的“一个宁静的去处”。我也恰是在“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遭遇了变故。极度郁闷的时候，我就去爬金鸡山，走过索桥，穿过坟地，一直走到登云水库。2004年的金鸡山还比较荒僻，黄昏后就根本没有人去了。有一年中秋夜，觉得在出租屋里再多呆一分钟立刻就要窒息的我，憋着一口气爬到了金鸡山顶，看到了此生最美的景象：幽蓝天幕中，星密如毡，圆月如冠——原来古人说“披星戴月”不是没有道理的。古往今来，有多少人遥望过这璀璨的天空，而此刻洒落在我身上的点点星辉，不知又是来自多少万年前的星体的慰藉。我突然对着白天不太美好的世界，微笑了一下。

2007年9月1日，是我从拷边工被“提拔”为中层的日子，我通过支付宝网购了一张彩票，竟然中了2元钱。此后，每遇高兴或不高兴的事，都买个彩票碰运气加纪念。去年8月30日，我统计了一下，这6年间通过支付宝购彩票花费5426元，中奖940元。2013年12月2日，我花了74元网购彩票，凑足了5500元，并决定从此与彩票绝缘——因为这一天，我接到老妈从北方打来的电话：这十年间，他们想家想得厉害，日渐衰老的身体也越来越不适应北方的气候了，他们想落叶归根回老家；这十年间，他们辛苦积累了一些钱，通过中间人向老家的债主传话，希望按比例清偿当年的债务，现在已取得债主们的谅解和认可。今年春节，我们一家，终于可以回老家了。

这一年，服装厂的销售额终于达到100万，纳税15万。

元旦那天，我去爬久违的金鸡山，山上修葺一新，建了栈道，那片坟地已经整成梅园了，白梅怒放。我突然想起电影《一代宗师》中的那句话：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有一口气，点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