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倪政兴（福州）

林先生自号“冷红生”，冬天里常光顾北京“广和居”。

餐馆开门做生意，最怕懂吃，嗓门大，脾气又怪的客人，偏偏林先生这三样占齐了。

林先生精于烹饪，在家宴客，必亲自煮一两道菜以示敬意，有次所煮之菜，恰好是母亲最爱吃的，因忆及慈母，竟然情不自禁大哭。但凡儿女做菜，母亲总会说好吃，这是母子情分，但要让母亲最爱吃，那得需要功力。

林先生嗓门也很大，他有时会到距“广和居”不远的福建会馆，用福州方言教古文，有回竟花了一个小时讲解韩愈《祭十二郎》开头一句“呜呼，余少孤”，这五个字，他说得手舞足蹈，声震屋瓦，腔调凄楚哀抑，学生听了眼睛发红。他说这样读才会畅快淋漓、合拍悦耳。朋友们说，这跟血气有关，无关学问。

林先生学问独树一帜，脾气更以“褊狭善妒”著称。他跟同乡好友严复，曾被康有为夸为“译才并世称严林”，林很生气，认为严成就不如他，“耻居其后”，严则认为林不懂外语，“羞于同列”。有次一起吃饭，看到两只狗争抢他们扔在地上的骨头，林借题发挥：“骨即名也，两小狗即尔我也。”

正所谓“人以群分”，其实他的“怪”朋友不少。有回他和严复、辜鸿铭等同乡吃饭，曾留学英、德等国的辜鸿铭突然说：“恨不能杀严复和林纾以谢天下！”接着拍桌叫道：“自严复译出《天演论》，国人只知物竞天择，而不知有公理，于是兵连祸结。自从林纾译出《茶花女遗事》，莘莘学子就只知男欢女悦，而不知有礼义，于是人欲横流。以学说败坏天下的不是严、林又是谁？”

但“广和居”不怕“怪客”，当年福建长乐籍的翰林潘炳年，爱吃鱼又怕油，“广和居”就特制菜式，并以“潘鱼”相称，成为京城名菜。

伙计们最头疼的是，他们常听不懂林先生的福州口音中蹦出的究竟是哪道菜。不过，好在林先生为人外冷内热，也愿意和厨师交朋友，他在福州老家当塾师时，曾路遇卖清汤的小贩，小贩家境跟自幼丧父、正领着微薄薪水的他极为相似，他就当场跟小贩说“我可以同你做朋友了”。

“广和居”老板很快想出办法，他特地重金购买古雅精致的上等好纸，然后吩咐伙计，看到林先生，别多废话，拿出纸笔，让他自己写。

林先生书法以随意天成、洒脱自然见称，而点菜原本就是随兴之事，落笔自然更见潇洒，堪称一绝。林先生的点菜单，老板每次都细心收藏，之后装裱成册作为菜谱招徕顾客。而古文大家和译界泰斗林纾听说自己居然有如此奇特作品集，也只哂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