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21版:慢读/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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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每片落叶都能归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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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6月8日 放大 缩小 默认        

不是每片落叶都能归根

 

N余淑屏(福州上下店路)

1998年元旦,母亲从老家汕头赶来福州,为我带来故乡“坐月子”的食材,说现在是只准生一个,马虎不得,一定要慎重对待。

母亲是泛神论者,来了就问,哪儿有老家那种小庙?我当即带她去了洪塘的金山寺。那日水满,进寺庙要坐船夫手摇的木头渡船。我即将临盆,母亲说,她一个人过去就可以了。我是无神论者,就在岸边冰凉的石头上坐着等。

清冷的晨风里,看着母亲弯腰坐在渡船上的背影,苍凉落寞,随波逐流,缓缓远去,像一片飘零的枯叶。母亲老了。

澄海县与福州人

母亲年轻时很美,村里人说她像元宵夜好看的“纱灯”——其实是说她像故乡花灯上的古典仕女。

母亲出生于1941年,属小龙。在广州城里幸福成长的她,有过锦衣玉食的优裕生活,二十二岁,母亲辗转回到籍贯上的故乡潮汕平原,在澄海县里开花结果。

家族的命运是有传承的,我也在二十二岁,走出了故乡的老屋,漂泊到福州。

待产的日子,我带着母亲,逛了熙熙攘攘的南街,买了安溪铁观音和福州茉莉花茶,好吃的拷扁橄榄和古田的干香菇,还有她没见过的澳门路的燕丝、农大蜂学系自产的福桔花牌新鲜蜂蜜。这是打算给母亲从福州带回澄海县的手信。

我的故乡广东省澄海县,整个潮汕地区就单单这个县奇特,老人们说,澄海的先民是从福州迁移而来的,民间称为“福佬人”。所以,从本质上,我也许并没有离开故乡,而是从一个故乡到另一个更遥远而本源的故乡吧。

外曾祖父,是辛亥逃兵

我们母女后来还结伴去福州南后街的三坊七巷,衣锦坊的水榭戏台,郎官巷的二梅书屋,跨过阳光下高高的门槛,我们同时想起家乡的房子。我们在光禄坊的一个店吃了手打牛肉丸,我妈说,嗯,跟家里的差不多。

潮汕的牛肉丸很出名。母亲这句话,评价很高。

米家船裱画店,我们也看了,母亲看着师傅操作,说你外公也把字画拿去这种店裱过。

我们走到杨桥路,我指给母亲看林觉民故居。母亲答,外公的父亲,也曾是辛亥义士,可惜是个逃兵,没有勇气坚持。

我的外曾祖父,出身小康之家,留学东洋时,在同乡同学杜国庠的影响下,一腔热血,接受了革命思想,也参加了“同盟会”,参加了辛亥革命,他是听到了辛亥年的枪声的。然而,1911年春天发生在广州的那场浴血奋战,把他吓坏了。广州起义被残酷镇压,碧血黄花,血流成河,抓捕余党时,满城白色恐怖,一旦有嫌疑者,立即处决,用芦席一卷,就丢进珠江去。珠江的水,被无数烈士的鲜血染红。

外曾祖父把枪扔进河里,偷偷潜回故乡,躲进聚族而居的杜氏祖屋的怀抱里,遵从父命,娶妻生子,过起与世无争的耕读生活。

这个避风港有个好听的名字:兰苑乡。

兰苑乡,跟我童年生活的村子相隔不远。外曾祖父生了三个儿子。这个意志薄弱的反清战士,倒是很支持孩子们去完成他没胆量为之献身的国民革命,他把大儿子送出去磨砺闯荡。后来,小儿子杜青也离开老家的安乐窝,北上求学,参加了爱国学生运动,思想很激进,解放后当了人民教师。只留二儿子在家侍奉父母,尽孝道,继承家业,一辈子平安,无病无灾,子孙满堂。

外公失踪了

我外公是老大,单名“鑫”。外公在老家私塾念书,过目成诵,手掌心从未挨过先生的板子。后来考上了公费留学,到欧洲苦学了几年,不但有专业,除了英语纯熟,还学会了德语、法语。归来正是民国时期,抗战前夕的多事之秋,用人之际,堪称优秀“海龟”的他,顺利进入邮政系统供职。

外公的上司把他的小姨子介绍给外公,那就是我的外婆。外婆娘家姓何,父亲是番禹县大石镇的读书人,曾是前清举人,家道殷实。举人英年丧了发妻,发妻遗下一对女儿,我外婆是小女儿,自小乖巧懂事温顺。结婚后,外公的工作需要不断地轮岗,从羊城郊区芳村、汕头、梅县山区到香港,外婆跟随外公东奔西跑,三儿三女都在不同的地方出生。外公把外婆的姓嵌在所有孩子的名字中:大姨妈“慰何”,我妈“眷何”,小姨妈“爱何”,三个舅舅是仰何、思何、敬何。

有外婆在身边,外公升迁很快,当上了广州市的邮政局长,抗战胜利初期,是母亲最美好的时光,在她童年记忆里,那真是天堂般的日子,物质丰富,房子又大,宾客盈门,其乐融融。外公是外国留学回来的小官员,墨水多,有些人知道他风雅,送礼就送名贵的字画,为此,外公偶尔要去把字画按自己的心愿重新装裱。

新中国成立后,外公这样的身份,自然被“清退”了。天性不服输的他,不甘心一事无成,便与人合资开私人企业,不料经营不善,最后破产,血本无归。一连串的打击,外公垮了,在1955年的某一天,他把妻儿送回老家,书信里托二弟帮忙照顾嫂子、侄子们,自己却悄然失踪,从此下落不明。

母亲的飘零

外公的失踪改变了母亲的命运。那时,舅舅们年纪小,家里一时生活艰难。母亲在广州的“朱执信女子中学”高中毕业后,不顾老师的劝阻,毅然放弃了1958年那一场本没有悬念的高考以及已分配的造船厂工作,为多挣一点工资,她自谋职业,好寄钱回兰苑乡给外婆维持家用。母亲当过机关幼儿园的老师、展览馆的讲解员、秋季“广交会”的讲解员,也当过小学代课老师。“大精简”时,户口从广州迁出落户乡下。

知青的艰难是可以想象的。熬到知青回城那阵子,母亲给黄花岗派出所写了咨询信,答复是年代久远,已经找不到原来的户口原始档案,无法迁回去。母亲只能继续在乡下飘零。

2009年5月22日早上,我送孩子到江南水都小学上课,再转车到金山的福州展览城,参观“海交会”,买了母亲喜欢的一些东南亚小物件,有越南的木头小花瓶、泰国的银饰小钱包、橡木的烟灰缸。

两天之后,5月24日,临近端午节,母亲突然心脏病发作,在乡下悄然离世。

母亲,一生不如意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就此戛然而止。外公没能落叶归根,母亲也不能。

二十二岁来到福州的我,如今已步入中年。落叶归根的愿望,在我这一代,能达成吗?

这里,给出一个平台,写传家的故事:从你往上三代,追溯曾祖、祖父与父亲行走人生的轨迹——2000字以内的家族故事,被采用刊发的,我们还发给稿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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