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是中国文化一个最主要的柱石,我们几乎可以说,中国文化,全都从家族观念
上筑起:先有家族观念,乃有人道观念;先有人道观念,乃有其他一切。 ——钱穆
N黄中一(福州·东园二路)
我家并非官宦人家。
每年清明回家祭祖,能看到祖坟石碑上的刻字,说我大爷爷是清朝五品官。可父亲说,那是捐来的。
我爷爷解放前当过福清邮局与南平邮局局长,育有三儿一女。退休后在南屿老家盖了座洋楼(现在还在),买了些柑橘园、鱼塘、竹林。后来得罪了保长,他告我爷爷“通共”,我爷爷吓得连夜跑去昆明找我大伯了。大伯在海关工作。
那时交通很差,爷爷一路上又累又怕,就病死在半路上了,运回棺木,足足花了一个月。
大伯工作前读上海圣约翰大学,是教会资助的,他后来进了昆明海关,每月500元大洋的收入,有400元用来资助别的孩子。父亲与二伯都在福州邮局工作,父亲还当过市邮局工会副主席。但这里,我只想说说两个姑妈的思乡梦。
亲姑妈自杀前回了一趟福州
上海姑妈并不是我的亲姑妈,可是她后半生的选择,都与我亲姑妈有不可分的关系。
亲姑妈的名字我不知晓。解放前,亲姑妈在福州魁岐协和大学读了一年,就与她表妹结伴外出求学了。她的表妹后来辗转去了天津读医科,最后留在天津一所洋人办的基督教医院里工作;姑妈则到上海圣约翰大学念书,不久抗战开始,亲姑妈又跑到内迁昆明的西南联大读书了。在学校里,她认识了姑父并结了婚。姑父是江苏财主,是个乐观随和的人,微胖,很像相声演员唐杰忠。
解放后,亲姑妈在上海一所中学任校长,也在学校里担任语文老师。1953年,“三反运动”开始了,姑妈被人诬为贪污——耿直刚烈的姑妈一辈子没有受过这种无中生有的侮辱,悲愤交集。姑妈所做的,是千里迢迢乘船回了一趟福州老家,然后选择了吞金箔自杀。我奶奶到死还不知道这件事。
那是1953年,我还小。只记得姑妈回到福州看望我家与二伯两家人后,大家就送她到台江码头。后来听父亲说,那天姑妈很忧郁,船开的时候哭了。我曾有过亲姑妈抱着三女儿的照片,是在她上海家的花园照的,照片里的亲姑妈看上去活泼开朗,很漂亮。
上海姑妈最后的福州话
亲姑妈离开人世后,留下了一封遗书,要求表妹来上海照看她的四个幼小女儿。遗书中说到的表妹,就是在天津基督教医院里工作的,是我第二奶奶娘家的人,人特别善良。
解放前洋人基督教医院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女人不能结婚。她收到我亲姑妈的遗书时,便毫不犹豫地选择来到上海,毅然嫁入了卢家。那时候起,我们都称她为上海姑妈。上海姑妈对待我的四个表姐,就像对待自己亲生女儿一样,关心爱护她们,把她们全都培养成了大学生。姑妈也把我们当作亲人,我永不会忘记以前在我家最需要帮助时,总会及时看到一张写有清秀字迹的上海汇款单;我也没忘记小时父亲去上海参加全国邮电排球赛时,从姑妈处捎回的烧煤油会喷蒸汽的铁皮小轮船。姑妈给我邮寄过一整年的方形画刊《小朋友》与张乐平的漫画书《三毛流浪记》,这些书籍玩具,曾让我的童年五彩缤纷。但我只见过上海姑妈两次。
一次是在1969年,全国学校停课,上海姑妈带着正在念大学的最小表姐卢思闽一起来福州探亲。表姐卢思闽品学兼优,她当时还是上海华东师范大学的女子跳高冠军。表姐只会讲几句生硬滑稽的福州话,常让人捧腹大笑。那次来福州,我们就在仓山烟台山公园炮台上照了几张相片,那时在烟台山公园顶上可以俯瞰整个福州城。
第二次是1989年,父亲说,上海姑妈病了,而我刚好去上海开会,就顺路去看望她。
上海姑妈家在平凉路,这是一座二层的楼房,二楼有一条走廊,前面是一个小公园,一条路笔直伸向前方。
我到二楼敲了门,等了很久,姑父把门打开,我看见姑妈微笑着端坐在藤椅上,看我进去,姑妈头一句话就说:“你请假来上海的?”我说出差,她这才放心地点点头说:“四个表姐都在外地工作,我一个都没通知她们。”
我看了看姑妈的脸,布满深深皱纹的脸,就像放久没了水分的苹果一样。我诧异地说“你怎么啦”,她说老了。
我从包里拿出燕皮、鲜笋、橄榄三样福州土特产放在桌上,她那疲惫的眼里突然冒出了光亮,她兴奋地抓起一把橄榄然后又让它们高高地滑落,用上海话对姑父说了几句,姑父问我吃午饭了没有,我说还没有。姑父很快就用鲜笋给我炒了一碗菜叫我吃饭,我说这是给姑妈吃的,姑妈快乐地说:“这些东西太好了,可我都吃不了了,看着你吃,就等于我吃了。”于是我边吃饭边跟姑妈聊天。
姑父说:“你用福州话跟她说话,她迫切想听,可我实在不会讲。”我马上改说福州话,姑妈一听到福州话,马上溢出了灿烂而满足的笑容,她倾过身子,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听得更清晰一样。她的手一直握着我的一只手,就像怕我说的这些福州话不经意间会从指间溜走一样。我意料不到我土得掉渣的福州话,还具有这么大的磁力。
这么多年了,姑妈的福州话还是那么纯正,还是那样充满着乡土味。她用福州话给我描述了当时仓山的圣贞女中、陶淑女中,又向我打听家乡南屿后山,打听仓山陶园街,打听熙攘的台江码头,她说她是从台江码头走向多彩的外部世界的。
刚吃完饭,姑父就附着我的耳朵轻声说,姑妈要休息了,我马上站起来向姑妈告别。
姑妈送我出来,我叫她赶紧回屋休息。告别后我快步走向楼下,走了很长一段路,我隐约觉得身后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我,我猛回头,看见姑妈在姑父的搀扶下在向我挥手。瞬间我的双眼模糊了起来,我赶忙转过身来向她挥起了双手。
回到福州不久,姑父寄来一封厚厚的信,里面是讣告,说姑妈因心脏病去世了,不开追悼会,谢绝接待外地亲友来沪,也谢绝邮寄任何钱物,只接受书信唁电。
我看了看日期,姑妈竟然是在我离开她家的第三天去世的,我很内疚,是因为那次会面,耗尽了她最后的心力吗?我也觉得欣幸——那是姑妈一生中最后一次用福州话和家乡人交谈吧。那么,是我圆了姑妈浓浓的思乡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