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冯顺志(作家,现在居南平松溪)
借用舒婷一句诗:“也许有一次热恋永不能相许”,来诠释我这篇文章所要表达的主旨。
人到中年,生命里的怀旧情绪在不觉中殷殷地弥漫开来,原先朦胧宛如隔世的往事,如今忆起仿佛就在眼前——一切美好的、疼痛的、细微的、不经意的种种往事都成了亲切的怀念。这是人到中年对曾经青春流逝的挽恋吗?是心灵的抚慰吗?
尽管有些事远久地逝去了,然而有些事总是忘却不了,那些事或一个人,总是严严地藏在心之深处,怎么也挥之不去。四十多年前我插队时亲历的一个美丽青春生命,在一个凄楚的夜晚里就那么凋落了。每每忆起心里总是漫过一阵揪心疼痛。
那一年 她二十出头,我不满十七
她插队时仅14岁,初中还没毕业,是老三届的最后一批。那时我插队的知青点除我之外全是福州知青,当时她已经二十出头了,而我还不满十七岁,她却已度过了青春最美好的却又是孤寂如冰的岁月。因为她家庭成分高,几次招生招工政审都过不了关,成了知青点的老知青。
她贤淑端庄,小巧玲珑,笑起来有一对能盛出陈年佳酿的酒窝,肌肤细嫩,脑后勺永远扎着一束乌黑的长发。可她身体非常羸弱,每天高强度的劳动让她原先患有白血病的身子更加虚弱。但她是个要强的姑娘,干活出力,出工也不比男知青少。我们同住在一个知青点,住她隔壁,仅隔一堵薄薄的纸糊墙。她能做一手可口的饭菜。而我在生活上是个懒人,也不会照顾自己,她像大姐姐关心小弟弟那般待我。
那些年 她为我做饭,条件是我给她读诗
我除了每天劳动干活,回到知青点就是看书。每餐饭是她做给我吃的(当地人形象地说“拼锅灶”,意思友好暧昧,当时在异性问题上我还处在朦胧期),她为我服务的唯一条件就是在她烧饭的时候,我务必给她讲故事,或朗诵诗。她喜欢听悲剧故事,如鲁迅《呐喊》和《彷徨》中的祥林嫂、孔乙己、华老栓等,《故乡》和《伤逝》几乎是背诵给她听的,还有当时属于禁书的《鲁滨逊漂流记》、《巴黎圣母院》、《王子复仇记》、《红楼梦》、《聊斋志异》等。有时她听得泪眼汪汪的,抽泣着不让我讲下去,过了一阵子,待她拭完泪后,又要我继续讲下去。或给她朗诵诗歌,诸如普希金、歌德、聂鲁达、泰戈尔、徐志摩、郁达夫等,抑或唐诗宋词。她最喜欢我给她朗诵海涅的《罗累莱》,每次我总是声情并茂、抑扬顿挫地为她朗诵:
不知道什么缘故/我是这样的悲哀/一个古代的童话我总是不能忘怀/天色晚/空气清冷/莱茵河静静地流/落日的光辉/照耀着山头/那最美丽的少女/坐在上边,神采焕发/金黄的首饰闪烁/她梳理金黄的头发/她用金黄的梳子梳/还唱着一支歌曲……
这首诗迄今还滋养着我的情怀。
那雪夜 她在板车上,没能挺过去
可是,那样无忧无虑的日子不长。那年春节前夕,知青点的插友们都提前回福州了,只剩下我和她。我本来也打算提前回去,但不知什么缘故,或许是为了她,我神差鬼使地留下来,是怕她孤单吗?还是担心她什么?总之有一种莫名的说不清的感觉。现在我还想不明白,当时她为什么不愿回家过年?
我永远忘却不了那年大年二十八的漆黑夜晚,天下着鹅毛般的大雪。大约夜里二时,她的病情突然恶化了,我用她的被子和我的被子将她紧裹着用板车拉往公社卫生院。在途中她对我断断续续说了一番话,大概意思:如果我这次能够活过来,我一定要嫁给你。我天天给你做饭洗衣,你天天给我讲故事朗诵诗……我一边拖着她急速在铺满雪花的山道上奔跑,一边不住地喊道:“挺着,挺着,很快就到医院了。”后面似乎还说了一些话,可能她的心脏开始衰竭了,声音渐渐弱下去。我只顾着死命地往前奔跑,那时我还不懂什么是真正的爱情,也不知道婚姻的真正含义。
知青点到公社所在地有十个华里的山地啊,到了卫生院时她的心脏已经停止了。天已蒙蒙亮,她苍白俊美的脸庞没有一丝血色,板车上铺满了洁白的雪花,将她烘托得格外凄清。我不知所措地抚摸着她那冰凉的脸,那枯萎花瓣一样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还有许多话要向我倾诉。我脑子顿时一片空蒙,宛如羽毛轻飘坠向看不见底的深渊,双腿不受控制跪在雪地上颤抖,捶胸顿足,疯了似的拽着值班大夫恳求救活她,大夫说她能活到今天已经很不容易了,因为她的病始终没有得到治疗,只是每年偶尔来卫生院开上一点止痛片。而这一切我居然一无所知,她的死去让我非常悲伤,在我人生中第一次体验到什么叫绝望……
后来那些年 我不敢触碰的知青爱情
后来我走上文学之路,虽然写过一些知青题材,但惟一没有写知青爱情内容,其实是有意回避,因为那个悲伤的记忆让我撕心裂肺,所以在我的知青题材里“爱情”是空白的。若干年后,有朋友问我为什么不写那位不幸的女知青?我没有正面回答他们,只说了“世间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不幸……我想写她时,心总在滴血……”,我以为人生多有不幸的遭际和悲痛往事,即使用文学来描述也是惨白的,人的内心一些角落总是非常柔脆的,有时我以为,若是把有些不幸的往事写出来,不仅是对自己残忍,也是对描写对象的残忍。我只能将积埋在心底的痛楚让时光慢慢抹去。这或许是对已逝了的人和事最好的祭奠。但我相信,如果我将她写成小说一定是另一种《山楂树之恋》文本,但是我不能够。
《山楂树之恋》就是那个时代的产物,原作者和我是同龄人,采用日记体形式,后被美籍华人作家做了一定的艺术加工形成现在的小说,不失一部较好的文学作品。它之所以能打动读者的心灵,主要是读到人性中那一柔脆部位,真切而悲悯,暗合了当下人们怀旧的纯净审美心理,掺和着对岁月沧桑失去的人和事的追念,以及对当今人视“爱情”为儿戏的反感心理的反映。《山楂树之恋》可以说是属于那个时代的爱情挽歌,是呼唤纯净爱情的回归,是现实的寓言,是文学理想主义的成年人的童话。
饱尝人生沧桑,知道什么是命运的变数……我想,这一切都将成为我小说创作的原动力,但在今后的创作审美过程中,我会有意地将悲剧性淡化。我希望文学能够表达出更多人生的美好,愿我笔下的文学形象能让人们看到更多的希望。尽管现实人生多有不如意,祈盼爱我所爱的人能幸福地活着,对别人也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