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杨少衡
(作家现,居福州)
那一年我经常向岳父何家沛提各种问题,试图了解更多东西。当时我在写长篇小说《地下党》,以新中国成立前闽南与台湾的中共地下活动为背景。岳父中学就参加进步学生活动,1945年7月在暨南大学入党,解放前夕是中共惠安县工委书记。那一年岳父虚岁九十,思维依然清晰,记忆力很好,却因心肺衰弱,说话气喘,问清一件事很不容易。
组织遭破坏,他没有走
我曾问岳父一个问题:1947年10月危机发生,他为什么不跑?这个问题涉及闽西南白区组织受到的一次大破坏。当时闽南地委副特派员、白区地下组织领导人罗琳被捕叛变,供出了白区组织的情况,导致一批地下党同志被捕,也导致闽西南地下党辖下的台湾工委被破获,地方党史上称为“罗琳事件”。当时地下党厦门市委机关设在同安县初级中学,市委书记陈华化名“郑永吉”,以任教为掩护,任职于该校。同安中学里有一个地下党总支,辖教师、学生两个支部,岳父是总支委员兼教师支部书记。有一天,县警察局长告诉中学校长李安水,该校郑永吉是共产党,马上要抓他。李校长却是中共地下党员,赶紧把情况告知岳父,他迅即命人向陈华报警。陈华夫妇离校往共产党游击区转移,却因联络站人员叛变而于漳州被捕获。敌破获、摧毁闽西南白区组织过程中,岳父的同学、同事,同安中学党总支书记王新整被抓,岳父的另一位暨南大学同学,台湾工委书记李法儒被抓。当初岳父与陈华、王新整同时进入同安中学任教是罗琳安排的,罗陈王出事,岳父理应撤退,但他一动不动,继续呆在同安中学教书,当他的地下书记,直到1948年春天才离开。几个月里,当地白色恐怖笼罩,岳父没有跑,居然也没有出事,难道是他福大命大?
他给出的回答是:“那时候非常小心。”
以我理解,他是说要非常留意周边风吹草动,一旦发现危险立刻撤退,在此之前则坚守阵地,继续开展工作,等候上级指示。无论如何,那种情况下留在那里,没有执着和坚定,没有足够胆量是不行的。
提到罗琳,岳父心情复杂
我问:“罗琳是不是供出一些人,有的没供出来?”
以小说家的眼光看,这位罗琳是个悲剧人物。他曾是闽西南白区党组织的最高领导人,记得岳父说过,当年罗琳携带地下党若干活动经费前往建阳时,暨南大学因抗战内迁该地。罗说,如果能够发展几个地下党员成为革命种子,花这些钱就有所值。后来果然就有岳父及许多同学随他走上这条道路。
抗战胜利后,罗琳在厦门召开地下党会议,传达上级指示:“台湾光复了,国民党去接管,我们也应当去开展工作。”他派张连两次入台,建立组织,成立了台湾工委。罗琳被捕,敌人用折磨其家人的方式迫使其叛变,他把自己的同志招供出来,把自己亲手建立起来的白区地下组织摧毁。叛变后他留在国民党地方部队中,于解放前夕随部起义。解放后他被判刑,刑满释放回到家乡龙海乡下。20世纪80年代某一天,我到岳父家,见到厅中沙发上坐着一个个头矮小,农民模样的老者,衣着破旧。岳父留他在家吃饭,事后才告诉我,那人就是罗琳。当时在落实相关政策,罗希望以国民党起义人员身份落实政策,找岳父求助。对这位当年的领导,后来的“叛徒”,出卖很多人但是似乎并没有出卖我岳父的故人,我能感觉到岳父提到他时的复杂情感。
是“草船借箭”,更是“潜伏”
我岳父是惠安洛阳陈三坝人,家境殷实,大学读的是商科,主修国际贸易,他的英文和书法都好。他有一张暨南大学的毕业照,照片上年轻帅气,戴着一顶学士帽。很难想象如此儒雅的一位当年很稀罕的年轻大学生已经是地下党员,而后他将与秘密、抗争、搜捕为伍,后来竟然还揭竿而起开展武装斗争,掌握起一支武装力量。
我从一本名为《风雨十三年》的回忆录专辑里看到了一段相关故事,写岳父这支地下武装缺乏枪支弹药,恰国民党组建三二五师,在泉州招兵,岳父他们利用地下党员潘少虹与三二五师头头的旧关系打入敌营,岳父从陈三坝地下游击队中抽调数十人,加上潘少虹老家的游击队及革命群众,由潘出面编成一个工兵营,编入三二五师,计划一掌握到武器,立即将队伍拉回。这个计划在执行中险象环生。潘营还没拿到武器,就被弄上船拉到金门岛,再从金门调到小嶝岛布防,团部安插军官进来监视。这支编入国民党军队的共产党地下武装沉着应对,以守防需要为由,要求发给武器,还利用安插进来的军官去讨要,终于配全了部队装备,于8月下旬趁乱把部队拉回大陆。
我感觉这段故事颇具传奇色彩,很抓人,有《三国演义》草船借箭之妙。构想并实施这个编兵骗枪计划,无疑极需勇气和胆略,因为稍有不慎就出大事,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我很希望了解更多的细节,曾多次与岳父交谈,想知道当时他怎么考虑风险,在意外一再发生时又是如何“救火”。岳父告诉我,那会儿他们确实很需要武器,想了很多办法,其他的没有多说。
我岳父解放后调到漳州工作,上世纪80年代中期在市宗教事务局长任上离休。他是个很沉稳的人,平日话不多,很少谈起自己。我对他的情况以往知之不多,只是近年写小说需要,翻查闽南地下党资料时不断与他的名字相逢,这才吃惊不已。他的经历和记忆里有许多故事和细节值得挖掘表现,可惜当我意识到时他年事已高,身体不好,讲话分外吃力。今年五月他离世了,享年九十三岁。
我倍感痛惜。随着时日远去,他和他们的传奇越来越显出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