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4版:传家·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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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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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篇4 2015年3月15日 放大 缩小 默认        

活着
这里,给出一个平台,写传家的故事:从你往上三代,追溯曾祖、祖父与父亲行走人生的轨迹,被采用刊发的,我们还发给稿费。投稿邮箱:mandu_hxdsb@126.com
上世纪八十年代,爷爷奶奶在涌泉寺的合照
 

家族,是中国文化一个最主要的柱石,我们几乎可以说,中国文化,全都从家族观念上筑起:先有家族观念,乃有人道观念;先有人道观念,乃有其他一切。   ——钱穆

N月映万川(福州·文林路)

1949年。春天。

几艘大船醒目地航行在福安交溪。从潭头到上百石的水路上,两岸青山出,欸乃声声绿。春风拂面百花俏,谁家的姑娘要出嫁?

船上十八岁的美丽新嫁娘,是我的奶奶。凤冠霞帔的她,一颗心随着春水,早已荡漾到她的新郎身边。那个据说在两岁就能认得大宅门里全部对联的他,那个满腹诗书气自华的他,那个总是白衬衫口袋里别着一把钢笔的他,那个从未谋面、只在别人无意的只字片语中拼凑的他,在想象里,早已经让她怦然心动。

她希望以后的日子能像那天的风和日丽,她会如愿吗?

她嫁入的这个家族,最德高望重的就是她的公公,我的曾祖父。

公公在福州台江上下杭经营同升、同胜、同元等几家商号,几乎占据镇上商业的半壁江山。大家钦佩他,不仅仅是因为他能干坚毅,更因为他扶弱济贫、慷慨仁侠。是公公,请来私塾老师教育周围穷苦人家的小孩,在风雪夜收留饿昏的路人,又倾力扶持投奔他的贫苦后生……认识他的,都敬仰他。

命运的洪流推动着一切。1956年,公公拿出手中的所有积蓄300多块钱,加入了供销社,正式成为供销社员工。不久,公公身陷囹圄。出狱后,公公背驼了,人也瘦小了。

生活还是要继续,公公偷偷摆起了小摊子,但他曾倾力栽培的一个小伙计,却寻迹而来,踹他的摊,给他几巴掌。这些,公公都忍下来了。

现在每次在暮色里看到摆摊的老人,我总是无端地想起他,郭细慧,奶奶的公公,我的曾祖父。想到他,泪水总会溢出双眼:一个曾经顶天立地的大男人,如何在凛冽的寒冬里,以最卑微的方式保命养家。

我的曾祖父,生于1900年,卒于1987年。去世前三个月,他所受的冤屈终于得到昭雪。他是含笑而去的,没有遗憾。

奶奶和爷爷的婚事,是曾祖父包办的。

爷爷是家中独子。因为三个哥哥先后夭折,家族中所有的疼爱都堆在了爷爷身上。曾祖父一向由着我爷爷恣意妄为,唯独婚姻这件事,曾祖父请算命先生合婚,坚信这是天作之合,给包办了。

爷爷相貌堂堂,还有一份县城粮食局会计的吃香工作。奶奶仰慕爷爷,每天看着他写蝇头小楷画工笔花鸟总是出神。爷爷画的黄眉柳莺栩栩如生,赋彩鲜明,她如获至宝一直珍藏到现在。

奶奶进门的第二年,家境已经天翻地覆,全家都挤到狭窄不见天日的柴火间。而爷爷也丢了人人羡慕的工作。上有老下有小,奶奶这个柔弱的富家小姐,只得咬紧牙关为生存挣扎,挑着鸭仔走十多里的路到邻近乡镇去贩卖。

那几年很多人劝奶奶改嫁,说张木工人品好手艺精湛,陈医生医术高明相貌堂堂,但都被奶奶一一拒绝。

为什么拒绝呢?奶奶只说:有一个冬夜,家里升起小火炉,爷爷邀一群文友到家饮酒吟诗抚琴,她看着爷爷吟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那天晚上,她瞥见高高屋檐上那轮静静的明月,觉得生命真正美好。

有多好?我后来追问奶奶。

她开玩笑说,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比现代人中五百万还幸福。

其实,在这个包办婚姻里,奶奶一直是一厢情愿地付出。因为爷爷一直认为这是包办婚姻,非常漠视这个包办来的妻子。但奶奶把家操持得井井有条,又让爷爷无话可说。

奶奶和爷爷走过六十年的婚姻生活,到老了,两个人才真正好起来。

自然,如果不是因为爷爷摔断腿,他对她绝对不会如此依赖。每次她不在跟前,他就各种烦躁,像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而她,尽心尽力服侍他,半夜无数次起来帮他翻身。我很不厚道地想,她会不会感激老天给了这次亲密的机会?

奶奶有三个孩子,吃最多苦的,是她的大儿子,我的爸爸。

爷爷不待见奶奶,是连儿子也一并厌恶的。所以,我爸虽然聪慧,却从小敏感自卑。

我爸在学校总是战战兢兢,夹着尾巴做人,脏活累活一马当先,生怕被视为落后分子。但老师给的评语,却总是“骄傲自满”。

不过,灰暗的童年,也有一丝温暖照进来。家里有一本泛黄的《古文观止》,是寄居在隔壁的一位上海大学教授赠给我爸的。教授对美丽的奶奶及聪慧的孩子无限同情,叹世事多变迁,劝大家好好活着,活着总有机会。

爸爸12岁就离乡背井,去南平一带做砖窑工。有一次路过福安民族中学,看着校园里熙熙攘攘的同龄人,爸爸不禁失声痛哭。少年的他本该安心坐在学校里,但稚嫩的肩膀却过早地扛起生活的重担。爸爸非常节俭,拼命干活,赚来的钱,每一分都寄回家。

有一次,奶奶听路人说,爷爷做工所在的小镇上百石,某人承包的砖窑忽然垮掉,窑工伤势惨重,生死未卜,说得有鼻子有眼。她信以为真,打算只身走路去南平。直到看见儿子安然无恙,奶奶笑了又哭,哭了又笑。

如今,我从福安来到福州,已经十多年。习惯了这里的鱼丸肉燕、虾油闽剧、茉莉花茶,俨然成了半个福州人。

走在榕城的街巷,我不断追寻祖辈的足迹。曾祖父开过商行的台江上下杭,我在那些浓荫覆盖的巷子中行走了无数遍,揣想那里当年作为福州商业中心的盛况;鼓山涌泉寺千佛塔前,我总想起爷爷奶奶30年前的身影——那时候因为镇上驻榕办事处即将撤销,大家纷纷带家属来旅游,奶奶终于得到机会,得以和爷爷结伴旅行。至今,奶奶对美且有糕点、无处不在的温泉念念不忘。

我觉得,奶奶怀念的,其实是和爷爷一起牵手福州的日子。

而爸爸,以前因为做茶叶生意,一年总有一两个月在福州茶叶批发市场进出,对福州,比我还熟。

行走在这个平静的城市,我常常想着他们:太爷爷,奶奶,爷爷,还有我爸。

他们都只是平凡人,无论何种境遇,他们活着。坚韧,并且隐忍。尘世的艰辛悲怆,用岁月拂一拂,都会散去;而风和日丽下那些平淡的幸福,总会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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