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李西闽(作家,祖籍福建长汀,现居上海)
编前
福建不少作家、学者在外闯荡,今日起《书香/读城》版将邀请这些或北漂或南漂的闽人们写他们的故乡,邀他们“读城”。
故乡在他们的记忆中也许是一座老屋,一片灰瓦……这些记忆与他们心中的那座城有关。本期邀请长汀作家李西闽记录他的家乡记忆,在他的童年记忆中,城浓缩在了一座如今已经破败的老屋子里,文字中有汀江水,有神龛,还有阁楼上偷酒
喝的欢愉……如他所说,无论他身在何处,那座城、那座老屋是他灵魂的“安身之所”。
每次还乡,总是要去看看老屋。无论在雨中,还是在阳光下。老屋已经破败不堪,像个迟暮的老人,苍茫地面对无人料理的风烛残年。站在至今还屹立不倒的门楼前,看着上面写着的“饮水思源”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感伤。这四个字,让我记挂于心,走遍天涯,时光流逝,也不能忘怀。
那些听鬼故事的童年夜晚
老屋是座三进三出的府第式建筑,还有一排偏房。进门楼后,是个偌大的院子,院子里有两棵已经不结果的枣树,记得枣树上挂满果实的年月,孩童时期的我,一天天地期盼果实成熟。成熟后的枣子很甜,甜得牙都要掉了,尽管分到我手中只有一把枣子,那还是一年之中最激动人心的事情。后来,枣树不知怎么就不结果了,可我还是充满了期待,希望依然枝繁叶茂的枣树开出花,结出果来。父亲说,枣树不结果,是因为哑哥叔公去世了,那两棵枣树是哑哥叔公年轻时种下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哑哥叔公死后,枣树会不结果,那是个谜。
那些有星星有月亮的夏夜,院子是我们最好的去处。童年时代,没有电视,也没有什么娱乐活动,甚至连电都没有。大家在院里坐着乘凉,有人在闲聊,有人在瞌睡,我们这些孩子,则围在七巴爷爷身边,听他讲故事。七巴爷爷是讲故事高手,他肚子里到底装了多少故事,那些故事又是怎么来的,无从知晓,只知道目不识丁的他年轻时闯过江湖。他会讲水浒里的英雄好汉,也会讲三国的纷争,最吸引我的,是那些奇奇怪怪的鬼故事。那让我又怕又爱的鬼故事,滋养了我童年贫瘠的心地。七巴爷爷不会白给我们讲,我们轮流给他捶背、摇扇子,只要我们手停下来,他的声音也停下来,我们的手动起来,故事才能继续。一个晚上下来,我们的手都酸了,不过,那也是值得的。
洪水过后在天井里欢乐地抓鱼
从院子里的正门走进老屋,是下厅。下厅和中厅中间,隔着一个天井,这是老屋里六个天井中最大的天井,雨水落到天井里,顺着排水管道流到外面的水圳上。天井中间,有个很大的水缸,水缸上种着荷花,荷花开的时候,老屋就鲜活起来。
老时节,汀江水容易暴涨,河堤也容易决口。一般端午节前后,是发大水的时节,那时,我们总提心吊胆,生怕大水毁了家园。有一年端午节那天,大水冲垮了河堤。我们站在高处的山坡上,看着狂怒的洪水淹没了田园,淹没了房屋,心里哀伤而绝望。我担心老屋会被洪水冲毁,很多泥屋都在洪水中倒掉。没有人哭,人们只默默地看着洪水肆虐,多少年来,人们习惯了灾难,也习惯了贫困,故乡的人们不会将哀伤轻易表露,洪水过后,他们还会一如既往地重建家园。那次洪水,两天之后才退却。回到老屋,发现老屋安然无恙,心里有了些安慰。我们发现天井里竟有很多鱼,那是洪水冲来的鱼,鱼都很大,大家顿时忘了哀伤,欢乐地跳到天井里抓鱼。
中厅是老屋最大的厅,摆了六七张饭桌。老屋最旺盛的时节,住了十多家人,那些都是我的亲房叔伯。中厅中央的壁障下,有长条形状的神龛,这个神龛有年头了,比我爷爷的爷爷还要年长,逢年过节时,摆满香炉的神龛上香烟缭绕,我十分喜欢那香火的味道,闻着那香火味,感觉有神仙住在心里,也感觉到祖先的庇护。清明时节,家族的男丁们会聚集在这商量祭祖事宜,还会因一些非常事情,大家聚集在大厅里,商量对策。比如,有一次因为祖坟的事情,家族男丁们摩拳擦掌,再次策划了一场械斗。那次械斗十分惨烈,很多人受伤,好在没有死人。对械斗,我一直心惊肉跳,我不希望在那里听到这样的事情。我喜欢大厅里过年过节祭祖时的香火味,也喜欢大厅里有喜事张罗,那样,又欢乐,又有好吃的东西。
跑到阁楼上偷甜美的米酒
上厅和中厅,隔着一层壁障和一个天井。那个天井比较小,我住的房间就在这个天井边上,每当落雨天,雨水从瓦楞上滴滴答答落下,那声音宛若音乐,在我心里留下美好的回忆。上厅比较小,也摆着饭桌,但是比较阴郁,因为上厅的上面是大屋的阁楼。从我记事起,阁楼是个可怕的地方,我和其他孩子都不敢上去,上面堆满了稻草和棺材,那些棺材是给年老的亲人们准备的,有的油了黑漆,有的没有。传闻阁楼上闹鬼,但我们都不知道是什么鬼。过年时,每家每户都要酿米酒,酿好的米酒都藏在阁楼里。童年的我,特别喜欢米酒的甜味,那种甜味是种诱惑。有天下午,大人们都去劳作了,其他孩子在院里或者外面玩耍,我偷偷地溜上阁楼,胆战心惊地偷喝了两杯甜米酒。那种甜是有欺骗性的,喝完后,我就醉倒了,躺在稻草上沉睡。家里人到吃晚饭时,还没见我,四处寻找,怎么找也找不到,他们根本没想到,我会到阁楼上去。找不到我,奶奶呼天抢地,哭得死去活来。后来,是哑巴叔公到阁楼里取稻草垫猪栏,发现了醉得不省人事的我,大家才转悲为喜。
我家老屋的厨房和王毛婆婆的厨房挨在一起。那时节,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特别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菜都没有油星,肚子很容易饿,不停地咕咕叫唤。要是闻到谁家炼猪油的香味,肚子叫得就更加厉害了,口水也情不自禁流下来,为了不让别人看见口水流下来,只好紧闭着嘴巴,不停地吞咽口水。有次,王毛婆婆家炼猪油,闻到香味,我躲在她厨房门口的角落里,贪婪地呼吸着,猪油的香味仿佛是尘世最美的味道。王毛婆婆发现了瘦弱的我,她拿了个小碗,装了半碗猪油渣,微笑地对我说:“闽闽,吃吧。”我一生都不会忘记那半碗猪油渣,它是我童年记忆里最美好的一部分,温情脉脉。王毛婆婆是对我最好的长辈,每当有什么好吃的,总是要给我一点,她自己都舍不得吃。其实,老屋里的亲房叔伯们尽管也会有矛盾,甚至动武,但还是相互照应着,打断骨头连着筋。谁家杀猪或者做什么好事情,每家每户都可以分到一些好吃的,谁家断粮了,也会相互接济。
老屋是我灵魂的安身之所
老屋也留给我了死亡记忆。那是刻骨铭心的死亡记忆。我爷爷就死在老屋偏房的下厅里。在偏房下厅的一个角落,放着一张床,我和爷爷在这张床上度过了两年的夜晚。爷爷50岁就瘫痪了,不能走路,都是我照顾他,帮他擦身体,端屎端尿。某个春天的早晨,我醒来就看到爷爷大口地喘气,他睁大眼睛看着我,眼睛里流着浑浊的老泪。不一会,他就断气了。死亡是一件重大的事情,我喊叫过后,大家都赶过来了。亲人们就开始哭泣,开始操办爷爷的后事。爷爷死后,在他出殡前,我一直没有哭。直到出殡后的那个晚上,很多人在老屋的大厅里吃白饭时,我悄悄来到汀江河边,对着呜咽的河水,嚎啕大哭,那时,我才真正感觉到,爷爷永远离开了我。他死在老屋里,死在那贫困的年代。
老屋的确破败不堪了。上厅的阁楼倒掉了,很多棺材荒废在地上,窗棂上的木雕也被人挖走。围墙上长满了野草,那门楼却依然苍凉地矗立着。去年回乡,我带小女李小坏去看老屋,站在我出生的那个破烂不堪的房间门口,泪水流了下来。小坏问我为什么哭。我说,爸爸心里有根弦被无情地拨动了。老屋已经无法修复,所有人家都搬走了,他们都有了独立的新楼房,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离开老屋,我还不住回头张望,老屋还在那里,就是以后变成废墟,它也是我灵魂的安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