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海都记者 宋晖
提到福建诗人,郑敏德高望重。虽然她四处漂泊,回福州的机会并不多。1981年《九叶集》出版,“九叶”诗派由此得名,成为中国现当代诗歌发展史上的一个里程碑。年初海都记者到北京采访时,便想去拜访她,但问了一圈也没问到郑敏先生的联系方式。从北京回来,才终于绕了几个圈找到了她的电话。拨通已是95岁高龄的郑敏先生的电话,她的声音听上去至多只有50岁的样子,岁月这把刀似乎没有对她的声音有一丝作用。或许是诗歌让她年轻。郑老说,“有那么难找吗?你随便到北师大一问,和诗歌有关的人都知道我!”
养父给我最初平等的思想
郑敏本姓王。郑敏说,“王家在福州算是大家族吧,我的祖父王又典是前清颇有名气的词人,母亲读过私塾,聪慧好学,常给我念古词。而父亲曾经留学法国和比利时,专攻数学。可能我更多继承了家族中文学的血统吧,我很喜欢文学,数学就一塌糊涂了。”
郑敏在一岁多的时候得了一场大病,“大概是脑膜炎吧,几乎要死掉。好了之后,我就被过继给父亲一个留法、留比利时时期的好友。养父姓郑,养母就是我的姨妈,她因病没有生育,我就成了郑家唯一的孩子。”
如今的闽侯已经找不到郑敏的王氏家族的痕迹,记者询问闽侯宣传部门的朋友,他们甚至不知有这位闽侯籍的诗人,而他们王家住在哪,家里有没留下老宅或物件也无从问起。
郑敏对家乡的印象也并不清晰,“我在很小的时候曾回过福州,到没到过闽侯,我不记得了,只记得那里的人很爱诗词,只剩下这么一些印象了,至于怎么爱好现在也说不上来,太早的事了。”
谈到养父对她的影响,郑老有些激动,“父亲对我非常好,极端自由平等。他是个工程师,充满自由、平等、博爱的理想,以那个时代所可能达到的最开明的思想抚育我,总是鼓励我要以平等自尊的态度和他探讨问题。我的童年和少年极少封建色彩,也因此使我成长为一个重视独立思考的人。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同盟会会员。我父亲后来卖掉一座房子送我去美国留学,所以我觉得自己真是非常幸运。”
西南联大,独一无二
郑敏说,“这辈子最难忘的时光是在西南联大!”1939年,郑敏考入西南联合大学,误打误撞地报了哲学系,她和“九叶派”的穆旦、杜运燮、袁可嘉都出自西南联大。“这辈子受益最大的就是联大,在那里读了哲学。”
联大给了郑敏别样的印象:当时的校舍非常简陋,文科的教室,就几排铁皮房子,弄了个拱门,就权当校门了。没有正规的宿舍,还要时常躲飞机轰炸。尽管如此,学校里却聚集了国内顶级的教授和大师,他们思想敏锐,学术空气活跃。
“我们非常幸运,在我的老师里有很多大师:冯友兰教我们中国哲学史,他独创的‘人生哲学’对我影响非常大;郑昕研究康德;汤用彤教魏晋玄学;冯文潜教西洋哲学史、美学……”在老师里挺多“怪咖”,“闻一多先生一边叼着烟斗,一边讲课,黑板上一个字也不写,但讲的观点很犀利;还有一位罗庸先生,和闻一多的观点非常不一样,学生们经常两个班串着听,课余争执不可开交。卞之琳属于晚一辈的教师,他的诗人气质非常浓郁,他口音很重,这反倒让我们听得更认真……我觉得西南联大最大的特点就是每个教授,他们的生活就是他们的思想,无论什么时候都在思考,人跟所研究的东西是融为一体的。这种感染比具体知识的传授要大得多,以后我对艺术的尊敬、对思考的坚持,都从这里来。这种精神是我以后在任何学校都找不到的。”
冯至,是我的诗歌引路人
在西南联大,冯至先生是把郑敏引到诗歌这条路的老师。“冯先生是个纯净的知识分子,是具有美和德的标准。他的课和一般的老师也很不一样,他讲的康德和里尔克讲得太好了,他的哲学的底子很深厚,可惜在那个年代的环境里没有太大的发挥。”
联大规定哲学系学生大二时必须修德文,于是郑敏被分配到冯至的德文班上,从那时起迷上了冯至的诗,“那时我下课后老去冯先生家傻坐,听他和他夫人,包括卞之琳等客人聊天、讨论。对我来说,冯家就像图书馆。到了大三时,一次在德文课后,我把自己写的诗递给冯先生,请他指教。第二天先生嘱我在室外等他,他很快出来站在微风中,衣襟飘飘,一手扶着手杖,一手将我的诗稿递还给我:‘这里面有诗,可以写下去,但这条路很难走。’我想就是在那一刻,注定了我和诗歌的不解之缘。现在回想看在中国新诗里,他的诗也许不是最好的,但能却能把诗与哲学融在一起,诗中渗透了哲学气息。这和我以后写诗,并且写以‘哲学为近邻’的诗有着很大关系。冯先生是我诗歌的引路人。”
“九叶”,其实不成派
提起“九叶派”郑敏似乎并没有一点以此为荣耀的意思。“其实没有你们想象得那么严重,只是那个时代把我们聚到一块罢了,只是在诗歌风格上审美方面和之前的诗歌有很大不同而已。”
郑敏回忆说,1979年,曹辛之把八位写新诗的诗人约到他在王府井的家中聚会,说服大家:诗歌百家的春天来到了,我们应当找回上世纪40年代我们发表过的新诗,出一本集子,好让年轻人知道中国曾经有过这种诗。为什么叫“九叶”?当时曹辛之说,“九”,当然是指我们九位诗人。而我们这批上世纪40年代写诗的人,当时总不能说自己是花吧,当然是绿叶,那就叫“九叶”吧。
“九叶派”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个以诗歌流派形式出来的诗群,郑敏说:“现在让我回想一下,我才认识到,‘九叶’是总结了二战后中国新诗的氛围,反映了当时的精神特征,是‘希望和忧虑交织,痛苦和兴奋并存,人类又逃过一劫,但明天应当是什么样的呢’的迷茫。‘九叶’让诗歌语言走出早期的口语大白话,开始用文学语言承载复杂的现代思想感情;也把西方文化思潮带入中国,把艾略特、里尔克的诗,把后现代气氛引入中国。”
中国新诗,我很忧虑
问郑敏先生最近在做什么,她说:“我一直在思考中国的诗歌和未来的方向。”她一直反问海都记者:“你觉得现代诗怎么样,会更好吗?”她真的对中国的诗歌很焦虑。
郑敏认为,当代的诗有一种倾向,似乎以反审美、反文化、反意义为标榜,代之以玩世、丑陋、庸俗的东西。境界是诗歌的灵魂,真诚是诗人的第一美德,而不是以任何油滑的玩闹对诗亵渎。“感觉像是没有人再对诗歌给予尊重了!”
那么中国新诗往哪走呢?“应该引入哲学思维。美国的诗歌我是一路跟下来的,他们的现代诗在短短的时间里甚至超过了英国。美国人的哲学思维非常普及,普通人的哲学思维也强过国内的科班学生,哲学已经渗透到日常生活里,文学里也有着哲学思维,诗歌更是代表了美国哲学宗教的最新表现。另外,今天的诗文词汇大量流失,影响了新诗的丰富,在古典诗词里辞藻是极为丰富多彩的。我们是有诗歌传统的,但为什么会成今天这个样子——我们的生活里有诗歌吗?歌的成分可能还有,但没有诗。好在我们还保留有一些传统的习俗,比如写春联什么的,骨子里是有诗歌传统的,但怎么会成为这样,我还没想明白。”
郑敏还提到今天的大学教育也有问题,“大学里中文系不认外文系,外文系不管中文系。外文系完全是语言教学了,鲜有对文学的研究。中文系总觉得只要对中文负责就行了,没有把自己放进世界文学中去思考。”
□手记
记住的和遗忘的
电话采访郑敏一个半小时。她甚至忘记女儿和她说过“是一家报社的记者要采访你”,她以为是一个写诗的晚辈,或一个向她讨教学问的学生。但她记得有这么一回事,很准时地在家里等着。她对于最近发生的事一概糊涂,她甚至忘记,前一分钟记者和她说过“我是学中文的”。是的,她太老了,但她对于很多往事和专业上的问题,又思路清晰,也许这才叫专业。
采访的最后,郑敏又问,“对了,你是读什么专业的?”“哦,中文。”“好了,你念中文的,就要搞懂现在的各种思潮,得知道世界在想什么。学中文的学生我建议都应去念念哲学,哲学对我一生是最大的受益,你去看看‘老庄’的书吧,‘老庄’的思想有很多是超现实,甚至后现代的,如果把老子、庄子的接上后现代的,就算通了!我最近也正想把老庄重新读一遍呢!有好处的。”
重叠的绿叶下豆荚紫黑
过熟的葡萄自动散发酒香黄昏的暖流吹动蝉翅
没有生命愿意无声的消失
—郑敏《有声和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