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垂拱年间，有高僧匡一到泉州，相中一片桑园，想建寺弘法，桑园主人黄守恭问，占地多大？法师答，朗朗乾坤，只一袈裟。见主人已然允诺，法师脱下法袍凌空一抛，那袈裟的阴影正好笼罩了整个桑园。这让主人大感意外，正犹豫间，记起夜间的一个奇异梦境，便试探说，待桑树开花，愿悉数相让。想不到第二天到桑园一看，那大大小小的桑树上，果然开满莹润洁白的莲花，方知乃是神谕，遂捐出桑园，资助建寺。

这寺便是泉州的开元寺。一棵千年古桑枝叶分披，浓荫匝地。

不远处，有宋代理学泰斗朱熹的题词碑刻：此地古称佛国，满街都是圣人。

这真是一个不错的隐喻。桑树，轩辕时期就有种植；莲花，佛教吉祥、光明、圣洁的象征，印度国花。我猛然觉得，福建文化正如这传说中的桑莲，它扎根八闽大地，吸收传统文化的丰沛营养，根深柢固；又嫁接异域文化的精华，花繁叶茂。

“华洋共处，主客同和”

福建自古“舟行四海，货通天下”。宋元时期，福建泉州、福州已是世界著名的港口城市，而郑和统帅数万人，乘巨舶百余艘，所历大小凡三十余国，涉沧溟十万余里的壮举则让福建彪炳中外交通史册。

海上丝绸之路开通，数以千万计的闽籍华侨华人陆续走向世界各地，他们为外邦带去中国黄金、铁器、茶叶、瓷器、丝绸、棉麻及先进工艺与农耕技术，而大量不同肤色不同语言的外国客商、学者、宗教人士纷纷来到福建，在从事互惠互利的商贸活动的同时，也带来新鲜的异质文化信息，为闽地注入新的活力。福建人对不同文明的尊重与包容，赢得世人尊敬和赞誉。时至今日，我们在泉州各地，仍能感受到世界几乎所有宗教和谐共处的融洽氛围。那些糅合中西文化符号的寺庙、教堂、塔桥、墓园和其他各式风格的建筑，无不记载着这个城市“华洋共处、主客同和”的昔日辉煌，彰显着福建人“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恢弘气度与化育能力。

“庄敬守正，和而不流”

福建人是开放的，襟怀宽广，善于取精用宏，博采众长。福建人又是笃定的，庄敬守正，和而不流，对民族优秀文化的价值观念和精神取向充满自信，执着坚守。这种自信与坚守，体现在古往今来众多贤达之士的卓越见识和治学实践中，更渗透在广大民众日常生活和社会风俗中。

福建崇文重教自古已然。行走各地，书院、书坊、考棚、试馆遗址随处可遇。2000年夏天，我到连城，在峰峦耸峙的冠豸山风景区，最引人盘桓流连的恰是那些古代先贤开坛讲学或潜心苦读的书院书室。仅书院，记得的即有“二丘书院”“樵唱山房”“修竹书院”“东山草堂”“五贤书院”等十多处。满山遍野的书卷气，氤氲弥漫，让一行人如沐春风，交口赞叹。而这里的雕版印刷业自宋代发轫，清代达于全盛，出版的书籍从经史子集到诗词小说、天文地理、幼学启蒙、医药养生无所不有，除行销本省外，还运往湖广、川陕、山东等十三个省份百余州县及东南亚各国。

慎终追远的伦理意识

福建民间文化由于地缘和历史的原因，这些活动既有海洋文化印记，更多的则是赓续着中原文化特别是儒家文化的血缘基因。无论久演不衰、大受拥趸的南音、闽剧、高甲戏，还是逢年过节群众性的灯会、巡游等庆祝、祭祀风俗，内容多为规劝尊祖孝亲，积德向善，期盼子嗣发达，瓜瓞绵延，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至于关公、妈祖和其他神祇信仰，似乎比之内地有更广泛的社会基础，在当地人看来这有利于增进社会和谐安定，沟通海内外华人的情感认同。福建人的家族乡土观念较之别处也更显浓厚些，哪怕走到再偏远的乡村，那些保护完好的宗祠建筑，那些供奉在各家厅堂的祖先牌位，那些“颍川锦延”“陇西人家”的门楣以及镌刻于木石廊柱上的楹联，都在显示着福建人慎终追远的伦理意识和道德情怀，令人感触良多，油然起敬。

挚爱守护乡土文化

十多年前曾到泉州，黄昏时分上街头漫步，不经意走到一处社区文化广场，有幸分享了神往已久的“南音”演唱。广场不大，游人也不算多，和煦的晚风中，灯光烁烁，弦歌低徊，居民或相聚弈棋，或品茗聊天，或操拳健身，或摇扇养神，那份悠闲自在，让人联想起话本小说中关于太平盛世市井风气的描写。更没想到，在广场周边，竟有四家南音社在同时演出。

尽管不懂闽南方言，但近观赏中，演唱者优雅端庄的身姿和清纯委婉的声调，伴奏者神情专注、丝竹相和的配合，始终让大家沉浸在“如闻韶乐”的陶醉中。据说，这样的演出天天都有，演唱者大都是普通居民，而那些曲牌和唱词大多源自唐宋的宫廷之乐，传唱千年。这次再到泉州，知道南音已列入世界非遗，活跃的表演社团多达千余个。福建人对乡土文化的挚爱守护，于兹可见。

曾在春晚上看到一组少儿节目，一群穿着中式对襟童装的孩子，手提小桔灯，一板一眼、嫩声嫩气地朗诵着儿歌，歌词记不清了，只记得“骑竹马”“过池塘”这么两句。这次在福州与朋友闲聊说起那首儿歌，就出自福建：月光光，照池塘。骑竹马，过洪塘。洪塘水深不得渡，娘子撑船来接郎。问郎长，问郎短，问郎此去何时返……朋友说，这其实是一首很古老的歌谣，是教孩子们识字怀乡的启蒙歌。福建本土和海外华侨华人普遍重视国学知识的教育，像《三字经》《百家姓》《弟子规》这样的读物，许多孩子都会背诵，这里多数中小学还开设了“南音”课，教孩子们从小接受传统文化的熏陶。

这些年多次去福建，福建人眼见之开阔，待人之诚实，举止之稳重儒雅，做事之刻苦认真，都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我想，有着千百年来自尊自信而又开放包容的人文底蕴，而在新的时代机遇面前，自会创造无愧前人的业绩。而开元寺那棵法界古桑，也一定会在海风天雨中焕发更强劲的生机和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