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钧(美国)
上世纪七十年代之初,有一个美籍华人到台北做研究,他的题目就是现代中国语言的变迁。他到广播公司搜集资料,公司派我接待,为他组织了一个座谈会,那时大家就谈到,海峡两岸隔绝以后,语言的修辞造句乃至腔调风格都出现了分歧,大陆上的“普通话”也在破旧立新,台湾的“国语”沿着传统发展,加入了地方色彩。张鸣教授所言,称我的回忆录语言“由古代语言蜕变出来”,大概是这种情形。
我在对日抗战发生后失学,父亲送我到私塾读线装书,我的学习从文言入手,白话文学对我的熏染并不多,受上世纪三十年代左翼作家的腔调影响很小,一九四九年离开大陆,又躲过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语言的影响。我的文学语言历经三个阶段:文言,把文言译成民间的日常语言,加上“翻译体”,经过长期糅合、镕铸,大约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之初形成个人风格。
我在写《人生三书》时,心中开始有大陆上的读者。这时已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海峡两岸的语言鸿沟已经很明显,我担忧大陆上的读者读我的书是否习惯、能否接受。中国改革开放后,我陆续读到阿城、木心、余秋雨,知道文脉仍在,稍稍放心。大陆上的文学刊物也不断转载我的文章。我渐渐知道大陆开始建立退休制度,老干部下岗以后难以适应余年,特地为他们写了一篇《活到老,真好》,几乎各省的广播电台都播送了这篇两千多字的散文。再以后,我的散文《那树》和《脚印》进入大陆中学的语文教本。语言,虽然双方曾经“一人一把号”,到底“本是同根生”,合奏并不困难。
有人提出一个假设:如果我在一九四九年以后留在大陆上,命运如何?
有些事情已经忘记了,他替我算命,我又想起来。一九四九,我们脚下踩上台湾土地的这些“迁入者”,老朋友把臂促膝,都说我们是该死没死的人。